工厂新车间的水磨石地面泛着冷光,全自动焊接线像条银色的巨蟒,盘踞在车间中央。李建军穿着簇新的蓝色工装,工牌被别在胸前最显眼的位置,塑料卡面反射的光与头顶的吊灯交相辉映。技术部的同事们围在启动按钮旁,有人用粤语倒计时,有人举着傻瓜相机,镜头盖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斑。
“准备好了吗,李工?”总工程师拍他肩膀时,金表链扫过他的工牌,露出背面“深圳电大”的校徽贴纸。李建军点点头,目光落在设备旁的展示架上——秀兰做的电子元件标本盒就摆在那里,透明亚克力罩里,电阻、电容、二极管排列得像片微型星空,盒盖内侧贴着张纸条:“每个焊点都要像陕北的糜子粒,饱满才经得住风雨”。
启动按钮按下的瞬间,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焊锡丝从卷轴上缓缓垂下,在高温下熔化成银亮的液珠,第一滴落在电路板上时,溅起细小的火花。李建军正盯着示波器上的波形图,突然被人拽了拽衣角,回头看见秀兰站在安全线外,米白色的连衣裙在车间的冷风中微微飘动。
“你看,”她的指尖指向那个凝固的焊点,“像不像陕北正月十五的灯笼花?”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她发梢镀上层金边,有根碎发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扫过他的肩膀。李建军闻到股熟悉的松香味,不是车间里的助焊剂,而是他常用的那种进口品牌——上周他送给秀兰的那罐,原来她一直带在身边。
掌声和欢呼声突然炸响,示波器上的波形图稳定成条直线。总工程师举着香槟走过来,泡沫溅在李建军的工牌上:“效率比预期高5%,李工立大功了!”秀兰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笔记本:“刚才看设备参数,突然想到会计里的成本核算……”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被淹没在庆祝的喧闹里。
华强北的霓虹在傍晚六点准时亮起。秀兰的袜子摊刚支起来,就围上了几个下班的女工。折叠货架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袜子,像片流动的彩虹,硬纸板价目表用红笔写着“3双\/5元”,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是李建军教她用圆规画的。“这图案真好看,”穿工装的姑娘指着笑脸,“跟赛格大厦的霓虹灯似的。”
秀兰的手在记账本上飞快地写着,铅笔尖在“销货清单”四个字上顿了顿。她现在算得又快又准,不像刚摆摊时总把“应收”和“实收”弄混。这得归功于李建军画的“复式记账示意图”,他说“就像电路里的正负极,有借必有贷”,这个比喻她记到现在。
“来三双肉色的。”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秀兰抬头时,铅笔差点戳穿账本。李建军穿着便装,手里拎着个工具箱,帆布包的边角露出半截电大课本。“刚从车间过来,”他把工具箱放在地上,“三娃说你今晚可能缺货。”箱子打开的瞬间,露出几双包装精美的丝袜——是工厂合作商送的样品,他特意留着给她的。
收摊时,夜风突然变得黏稠起来。李建军帮着折叠货架,手指触到桌腿时顿了一下——有块旧电路板被铁丝牢牢绑在木头腿上,绿漆表面还能认出是他上个月送的报废品。“你说这个防潮,”秀兰的指尖划过电路板上的焊点,“果然管用,这桌子腿一点没发霉。”远处传来城管巡逻车的声音,两人默契地加快了动作,折叠架合拢的“咔嗒”声像句没说出口的晚安。
路过三娃的电子配件行时,卷帘门还没拉下。瘸腿老板举着烙铁站在门口,焊锡的青烟在霓虹灯下泛着蓝。“春杏托人带东西来了。”他把个包裹塞进李建军怀里,牛皮纸表面印着“南山制衣厂”的字样,“说是得的奖,让你转交给她娘,顺便看看能不能从陕西捎点红枣。”
包裹上贴着张照片,春杏穿着崭新的工装,站在“技能比武优胜者”的锦旗前,手里举着套银色的缝纫工具。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娘,俺在深圳也成‘技术能手’了,这工具比家里的顶针好用十倍。建军哥和秀兰姐都好,勿念。”李建军的拇指蹭过“秀兰姐”三个字,突然想起春杏刚到制衣厂时,总说“这辈子就跟针线打交道了”。
深南大道的路灯在晚上六点准时亮起,像串落地的星星。李建军和秀兰并肩往人民桥走,影子被拉得老长,偶尔在路中间交叠在一起。秀兰的帆布包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里面露出半截会计课本,封面上的“成本会计”四个字被手指摩挲得发亮——那是她用三个月夜市收入买的,扉页上写着“1989年秋,与建军同读”。
路过深圳电大的校门时,传达室的灯还亮着。老保安在门口浇花,水管喷出的水珠在灯光下像串珍珠。“明天图书馆有新书展,”秀兰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李建军接了过去:“好的,明天下午,我支接你。”
夜风掀起秀兰的连衣裙角,扫过李建军的皮鞋。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布鞋却不小心踩在他的鞋面上,两人同时停下脚步,路灯的光晕在他们之间织成透明的网。李建军想起车间里那个完美的焊点,想起秀兰说的灯笼花,突然觉得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就像两条平行线终于找到了交点,在深圳的夜色里,焊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
李建军摸出兜里的钥匙,发现串上多了个陌生的挂件——是秀兰的会计证复印件,被塑封成小小的卡片,边角还画着个微型的焊点。他转头看秀兰时,她正低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耳尖红得像被焊锡烫过。
“那我……上去了。”秀兰在出租屋楼下停下脚步,帆布包的带子在手里缠了三圈。李建军点点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晚风里飘来淡淡的松香味,不是车间里的助焊剂,而是秀兰头发上的洗发水——上周他说“这个味道好闻”,原来她一直记在心里。
走到巷口时,李建军摸出那张春杏的照片。月光落在“技能比武优胜者”的锦旗上,突然明白过来,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努力发光:春杏的缝纫针、他的焊枪、秀兰的账本,看似毫不相干,却都在深圳的夜色里,焊成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远处的国贸大厦还亮着霓虹,像条流淌的电子河,而他知道,明天的图书馆里,有本翻开的书,正等着两个年轻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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