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电大的考场外,凤凰木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拉得老长。李建军捏着成绩单的手指微微发白,红色的“90”分像枚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颤。公告栏前挤满了查分的学生,有人用粤语欢呼,有人把不及格的卷子揉成一团,纸团落地的闷响混着蝉鸣,织成八月午后特有的喧嚣。
“恭喜啊,李建军。”身后传来教务老师的声音,搪瓷杯沿还沾着茶叶沫,“这门《电子技术基础》能考90分,全电大也就两三个。”李建军转过身时,成绩单的边角扫过老师的教案,露出背面秀兰帮他抄的公式表,铅笔字在阳光下泛着浅蓝的光泽。
树荫下的石凳上,几个学生正对着标准答案争论。李建军的目光掠过他们的肩膀,落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秀兰站在“深圳电大”的路牌旁,米白色的连衣裙被风掀起边角,手里攥着个牛皮纸档案袋,手指在袋口反复摩挲。他突然想起上周她说的“会计证应该能过”,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考得怎么样?”秀兰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档案袋在手里转了个圈。李建军把成绩单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指腹,像被静电打了下,两人同时缩回手,又忍不住笑起来。“90分!”秀兰的眼睛亮得像华强北的霓虹灯,“我就说你肯定行,比车间的效率报告还厉害。”
档案袋里滑出张复印的助理会计师从业资格证,照片上的秀兰梳着利落的马尾,衬衫领口别着枚银色的蝴蝶胸针——那是去年夜市清仓时,李建军用半个月奖金给她买的。“华强北有家电子公司招会计,”她的指尖点在证书的“合格”二字上,“我想去试试,就是不知道……”
“肯定行。”李建军接过证书时,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和他车间里的松香气味截然不同。远处传来204路公交的报站声,秀兰突然把档案袋往他怀里一塞:“帮我拿着,我去买两瓶汽水。”跑向小卖铺时,连衣裙的下摆扫过他的工装裤,留下道转瞬即逝的白影。
汽水摊的冰镇荔枝水冒着白汽。李建军拧开瓶盖时,看见秀兰的证书复印件背面,有人用铅笔写了行小字:“电大会计班招生简章”。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在公交车上匆匆记下的。他想起三娃说的“秀兰总打听你的课表”,喉结不由得动了动,荔枝水的甜味突然浸到了心里。
路过振业大厦时,巷子里弥漫着饭菜香。三娃的废品店门口围了好几个人,蓝色的遮阳棚下,台二手录像机正嗡嗡作响,屏幕上闪烁的雪花点突然清晰起来——春杏穿着制衣厂的蓝色工装,站在台缝纫机前,手里举着块布料。
“这是俺用车间废料琢磨的小窍门,”春杏的陕北口音在劣质扬声器里有点变调,“底线松两圈,面线紧半格,缝厚布就不容易卡线……”画面突然晃了晃,像是有人撞到了摄像机,接着传来工友的哄笑声:“春杏,别教技术了,快说说啥时候给俺们找个陕西姐夫!”
屏幕里的春杏突然红了脸,手里的布料掉在地上。李建军的手指在录像机外壳上蹭了蹭,金属壳上还留着三娃焊电路板时溅的锡珠。“这是南山分厂的同乡捎来的,”三娃举着烙铁走过来,瘸腿在积水里踩出一圈圈涟漪,“说春杏得了厂里的技术能手,特意录了这个给你。”
录像带突然卡住,画面定格在春杏弯腰捡布料的瞬间。三娃拆开录像机盖,露出里面缠绕的磁带,像团解不开的线。“她说你们厂的缝纫机要是有毛病,她能修。”他用镊子挑着磁带,“还问你……电大的课难不难,她也想报个缝纫技术班。”李建军望着屏幕上模糊的像素点,突然想起春杏刚到深圳时,总说“这辈子就跟针线打交道了”。
傍晚的风突然变得黏腻起来。天边的云被染成铅灰色,像块浸了水的棉絮。三娃的女朋友跑进来收晾在铁丝上的衣服:“台风要来了,广播里说今晚有暴雨!”。
帮三娃把录像机搬到里屋时,李建军突然发现店铺的招牌换了。原来“三娃废品站”的红漆字被铲掉,新写的“三娃电子配件行”还没干透,雨水一泡,“娃”字的最后一横晕成了片红雾。门口贴着张A4纸,打印的“电大师生 8 折”被风吹得哗哗响,边角已经泡烂,墨水流到地上,像串模糊的眼泪。
“别骂我啊,”三娃挠着头笑,烙铁头在电路板上点出火星,“上次你帮老乡修示波器,我就觉得这生意能做。”他指着货架上分类摆放的电阻电容,“秀兰下午来过,帮我写了价目表,说用会计的‘借贷记账法’分类,清楚。”李建军的目光落在“电解电容 2元\/个”的字迹上,和他作业本上的字体如出一辙。
暴雨是半夜来的。李建军被窗外的噼啪声惊醒,爬起来往窗外看,城中村的巷子已经积了水,能没过脚踝。他突然想起秀兰说的“等攒够钱,想跟你一起报电大的夜校”,不知道她的学费攒得怎么样了。
穿上雨衣往华强北跑时,积水在工装裤腿上打着旋。路过电大校门,看见传达室的灯还亮着,老保安正用竹竿捅被风吹歪的横幅。“同学,这么大的雨还来?”李建军摇摇头,指着对面的夜市方向——秀兰的摊位棚顶在风雨里剧烈摇晃,像只即将散架的风筝。
“我守了半夜了。”秀兰从棚子下探出头,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账本和计算器都收好了。”她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里面露出半截电大的招生简章,李建军刚要说话,就被她拽进棚子,“快进来,我煮了姜汤。”
铝锅里的姜汤冒着白汽,姜片在水里翻滚,像块块沉浮的记忆。秀兰把成绩单从档案袋里抽出来,90分的红色数字在汽雾里若隐若现。“我问过老师了,”她的手指在“电子技术”四个字上划了圈,“会计班和你的课表不冲突,我可以……”话音被雷声打断,棚子突然漏雨,正好落在成绩单上,“90”分的“0”被晕成了个小太阳。
李建军伸手去挡雨时,指尖碰到了秀兰的手背。两人同时缩回手,却又在同一瞬间抓住被风吹走的招生简章。“等台风过了,”李建军的声音被雨声盖了一半,“我们去报名。”秀兰抬头看他的瞬间,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她眼里的光,像极了他电路板上最亮的焊点。
暴雨持续到后半夜。李建军帮秀兰加固好摊位棚顶,往回走时路过“建军电子配件行”,三娃还在店里焊电路板,台灯的光在雨幕里像颗孤独的星。“秀兰说她的会计证能挂靠在店里,”瘸腿老板举着块焊好的电路板,“这样就能算‘从业人员’,不用交那么多管理费。”
李建军望着华强北方向的灯火,雨水在眼镜片上凝成水珠,远处的霓虹晕成片彩色的海。他摸出兜里的成绩单,90分的红色数字被雨水洇过,反而更加鲜艳。突然想起秀兰抄的公式表末尾,有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两个人的课堂,总比一个人热闹”。
台风过境后的清晨,阳光刺破云层。李建军路过电大公告栏时,看见新贴的夜校招生简章被风吹得猎猎响。他站在“会计电算化”的课程介绍前,想象着秀兰坐在旁边记笔记的样子,她的会计课本和他的电路书并排放在桌上,像两道终将交汇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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