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谷，名副其实。
它位于青云宗外门诸峰环绕之下的一处偏僻山坳里，灵气相较于外门弟子所在的区域稀薄得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谷中杂乱地搭建着数十间简陋的木屋或石屋，便是萧峰这些杂役弟子的居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汗味、尘土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草药苦涩气，与山间那份清新的灵气格格不入。
搀扶着萧峰的那位瘦弱杂役名叫小豆子，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黄肌瘦，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怯懦和讨好。他费力地支撑着萧峰大半的重量，一步步挪向谷底最偏僻的一间破旧木屋。
“萧…萧峰哥，你、你慢点…”小豆子气喘吁吁，额上见汗，“你这次真是摔得不轻，差点就没命了…怎么那么想不开呢…”
萧峰沉默着，大部分精力用于对抗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同时锐利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他看到一些同样穿着灰色杂役服的人，有的行色匆匆，面带倦容；有的则聚在一起，看到他们过来，投来或是漠然、或是夹杂着些许嘲弄的目光，但很快又移开，似乎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
“想不开？”萧峰沙哑地重复了一句，试图从小豆子这里套取更多信息。
“是啊…”小豆子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后怕，“三天前外门张师兄来给我们测灵根，你…你没测出灵光，王管事说你是‘朽木’，这辈子都没法引气入体，只能一辈子待在杂役谷做苦力…你当时脸色就白得吓人，下午人就不见了…后来才知道你去了后山断崖那边…”
灵根？测灵？引气入体？
萧峰将这些词语记在心里。看来，这个世界评判一个人价值的标准，与他所知的世界截然不同。武功高低、侠义心胸似乎无关紧要，反而取决于这种虚无缥缈的“灵根”。
“喏，到了。”小豆子在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前停下，费力地推开。一股霉味和药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极其简陋，一张硬板通铺占了半间屋子，上面凌乱地铺着些干草和破旧被褥。角落里堆着些杂物，墙壁上甚至有裂缝透进丝丝冷风。通铺上此刻空无一人，想来其他舍友还在劳作。
“你就睡这儿…”小豆子将萧峰扶到通铺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下，又从自己床铺下摸索出半个干硬的馍馍和一小碗清水，“吃点东西吧，你几天没进食了。我还偷偷留了点跌打草药，一会儿捣碎给你敷上。”
萧峰看着那半个粗粝的馍馍和清水，又看看小豆子那明显也营养不良的脸庞，心中微微一震。在他叱咤风云的一生中，何曾受过这等微末的馈赠，却又何曾体会过这般底层之人的艰辛与善意。
“多谢。”他接过馍馍和水，声音低沉却真诚。馍馍硌牙，难以下咽，清水也带着土腥气，但他依旧慢慢地咀嚼吞咽下去。身体需要补充。
小豆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没、没什么…咱们杂役谷的人，都不容易…互相帮衬点才能活下去…”
他熟练地找出几株干枯的草药，放在破碗里捣碎，一边捣一边絮叨：“那个张师兄和李师兄，就是刚才那两人，他们是外门弟子，负责管着我们这片杂役谷的王管事手下…凶得很，你以后尽量躲着他们走…王管事更…唉，反正咱们就是最底层的，谁都能踩一脚…”
敷药时，冰凉的草药触碰到伤口，带来一丝刺痛后的舒缓。萧峰忍着痛，忽然问道：“灵根…是什么？测灵失败，便永无出头之日？”
小豆子手上动作一顿，惊讶地看了萧峰一眼，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古怪，但想到他刚从鬼门关回来，或许真是摔迷糊了，便叹口气解释道：“灵根…就是修仙的根基啊。听说有灵根的人，才能感觉到天地间的灵气，才能把它吸进身体里炼化，变成自己的力量，那就是‘引气入体’，才算踏上修仙路。像咱们这种没有灵根的，就是凡人，灵气摆在眼前也感觉不到，吸不进，只能干瞪眼…宗门养着咱们，就是让咱们干活伺候那些有灵根的仙师们的…”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和深深的失落。
萧峰默然。他回想自己苏醒时感受到的那股清凉气息，莫非那就是“灵气”？自己似乎能模糊地感觉到？但这感觉极其微弱，与他过去澎湃的内力相比，简直是涓涓细流比之长江大河，而且完全不知如何吸纳运用。
难道这具身体，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一个粗鲁的吆喝声：“屋里头的！都没死吧？没死的都给老子滚出来！王管事训话！”
小豆子脸色一白，手一抖，药碗差点打翻：“坏了坏了，快，萧峰哥，能动吗？得赶紧出去，去晚了要挨鞭子的！”
他急忙搀起萧峰，踉跄着往外走。
屋外的空地上，已经稀稀拉拉站了二三十个杂役，个个面带菜色，神情惶恐。一个穿着绸缎面料、体态臃肿、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正腆着肚子站在一块石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他便是王管事。旁边站着那两个外门弟子，张师兄和李师兄，一脸倨傲和不耐烦。
萧峰和小豆子排在最后，几乎被前面的人挡住。
王管事眯着小眼睛扫视一圈，尖着嗓子开口：“人都死哪儿去了？就这点？哼！一群懒骨头！宗门白养着你们这些废物了！”
下面鸦雀无声，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今天叫你们来，是给你们提个醒！”王管事提高了音量，“再过三个月，就是外门一年一度的‘小比’！到时候各位仙师师兄们都要全力备战，需要用的‘净心草’和‘铁骨藤’数量极大！从明天开始，杂役谷所有人，采集任务加倍！每人每天必须上交十斤净心草，或者五斤铁骨藤！完不成任务的…”
他冷笑一声，目光变得阴狠：“这个月的‘精气丹’就别想了！而且，伙食减半！听到没有！”
下面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叹和抽气声。
净心草和铁骨藤都生长在陡峭的山崖背阴处或荆棘丛中，极其难采集，平日每天五斤净心草的任务已经让人累死累活，现在居然加倍？完不成还要克扣那仅有的、能稍微强壮点体魄的“精气丹”和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这简直是要把人往死里逼！
小豆子吓得浑身发抖，低声对萧峰说：“完了…这怎么可能完成…净心草附近常有‘铁线蛇’，咬一口又麻又疼好几天…铁骨藤更是长在峭壁上，一不小心摔下来…”
萧峰眉头紧锁。这王管事分明是不把杂役当人看。
“怎么？有意见？”王管事看到下面的骚动，脸色一沉。
那张师兄立刻上前一步，厉声喝道：“都闭嘴！王管事的话就是命令！谁完不成，就是怠惰！宗门不养闲人！再敢吭声，鞭子伺候！”
众人立刻噤若寒蝉。
王管事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忽然停留在最后方，看到了被小豆子搀扶着、浑身是伤的萧峰。
“哟？”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这不是我们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萧大少爷吗？怎么？没死成？看来断崖也没那么高嘛，还是你命贱，阎王爷都不收？”
哄笑声从张、李二人那里传来，一些杂役也勉强挤出讨好的笑声。
萧峰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王管事。那目光中蕴含的威严、冰冷和一丝尚未消散的杀伐之气，竟让胖管事心里莫名一突，笑声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卑微的杂役身上！
王管事被这眼神看得有些发毛，随即涌起一股被冒犯的恼怒，他色厉内荏地指着萧峰：“你看什么看？废物东西！告诉你，别以为摔了一次就能偷懒！明天的任务，你一份也别想少！完不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呸！”
他不敢再与萧峰对视，骂骂咧咧地又训斥了众人几句，无非是强调任务的重要性以及完不成的惩罚，然后才带着两个狗腿子外门弟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杂役们愁云惨淡地散去，各自唉声叹气。
小豆子都快哭出来了：“十斤…十斤净心草啊…还要提防铁线蛇…这怎么可能…”
萧峰沉默地被他扶回屋里。身体的疼痛依旧，但心中的火焰却开始燃烧。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想他萧峰一生，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但他深知，此刻冲动毫无意义。身体重伤未愈，对此界修炼体系一无所知，实力更是低微到连两个最低级的外门弟子都能随意欺辱他。
必须隐忍，必须尽快了解这一切，必须找到变强的方法！
“小豆子，”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净心草和铁骨藤，通常长在什么地方？有什么特点？铁线蛇又该如何防备？”
小豆子一愣，没想到萧峰会问得这么仔细，但还是老实回答：“净心草喜阴，大多长在北面山坡的石头缝里或者灌木下面，叶子是淡蓝色的，闻着有股清香…铁线蛇颜色跟枯草差不多，喜欢盘在草附近，速度快，毒性不大但被咬了会麻痹半天，耽误干活…铁骨藤更麻烦，一般都长在背阴的峭壁上，藤蔓是黑褐色的，很硬，得用特制的药锄才能砍断…”
萧峰仔细听着，脑海中已经开始构建地形图和行动计划。狩猎、潜伏、应对危险，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即便换了个世界，换了个身体，这些经验依然存在。
“药锄如何得来？”
“工具房那边领，但要押金，或者用完成任务后奖励的‘贡献点’租借…我们哪有什么押金，都是租的，完不成任务还要倒扣贡献点…”小豆子越发沮丧。
萧峰看了看自己这双如今瘦弱却依旧骨节分明的手。没有工具，便靠双手！峭壁？再陡峭的悬崖他也攀过！毒蛇？再毒的蛇他也捉过、烤过！
“精气丹…有何用？”他又问。
“听说里面有一丝丝灵气，咱们凡人吃了不能修仙，但能强身健体，干活更有力气，不容易生病…一个月才发一颗，宝贝得很…”小豆子眼中流露出渴望。
萧峰目光微闪。强身健体？他现在最需要的正是这个！
夜幕降临，同屋的其他几个杂役也回来了，个个疲惫不堪，对萧峰这个“名人”只是漠然地看了几眼，倒头便睡，很快鼾声四起。
小豆子也熬不住了，沉沉睡去。
萧峰却毫无睡意。他忍着痛，盘膝坐在硬板铺上，尝试着按照小豆子白天模糊描述的、杂役间口耳相传的最粗浅的“感应气感”的方法——放松身体，放空思绪，去努力捕捉空气中那虚无缥缈的“灵气”。
时间一点点过去，身体依旧疼痛，思绪纷乱。那所谓的灵气，感知依旧微弱得几乎不存在。
难道自己真的毫无希望？
不！
萧峰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想起自己昏迷前感受到的那丝清凉，想起自己格开那胖少年手腕时下意识的动作和其中蕴含的细微力道。
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或许不同，但力量的本质，或许有相通之处！武学之道，在于开发人体自身潜能，沟通天地之力（虽那时不知是灵气），化为己用。降龙十八掌至刚至猛，亦需引动天地之势；擒龙功操控自如，讲究的是力与意的精妙结合。
他不再刻意去追寻那渺茫的“气感”，而是缓缓地，依照记忆中最基础的少林内功心法（虽已无内力），尝试调整呼吸，意守丹田，感受自身气血的流动。
起初毫无变化。
但渐渐地，或许是因为他精神高度集中，意念纯粹，又或许是少林内功心法本身就有凝神静气、激发潜能的功效，他忽然感觉到，周身那微弱无比的清凉气息，似乎…似乎随着他呼吸的韵律，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透过皮肤，渗入体内！
这个过程缓慢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吸入的“灵气”也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断掉。
而且，这些气息进入体内后，并未像小豆子说的那样无法留存，而是大部分悄然散逸，却仍有极其微小的一丝，竟然融入了他的气血之中，随着血液流动，缓缓滋养着他受损的筋骨肌肉，带来一种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舒缓感！
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这意味着——他能吸收灵气！这具身体，并非完全没有灵根？还是说，是少林内功心法，或者是他强大的灵魂力量，起到了某种奇特的作用？
希望之火，终于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点燃了第一颗微弱的火星。
萧峰压下心中的激动，保持着内心的平静，继续沉浸在这种奇特的呼吸节奏中，贪婪地捕捉着那丝丝缕缕的清凉气息，引导着它们修复这具残破的身体。
窗外，月华如水，透过缝隙洒落在他刚毅而沉静的脸上。
龙困浅滩，终非池中之物。第一夜，蛰伏的巨龙，已经开始尝试吞吐这个新世界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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