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电脑里好像有鬼。
这不是比喻。
这句话我打出来又删掉,反复了三次。光标在空白的文档上闪烁,像一只嘲弄的眼睛。最终我还是没敢把它留在屏幕上。
我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冰凉的金属外壳让我打了个寒颤。屋里只有键盘的余温和我粗重的呼吸声。
丈夫张浩瘫在客厅沙发上刷手机,短视频刺耳的笑声隔着门缝钻进来。我们刚为钱的事大吵一架,他骂我是“没用的女人”,我砸了一个烟灰缸。现在是无言的冷战。
我盯着合上的电脑,黑屏映出我扭曲的脸。事情是从三天前开始的。
那天我加班到深夜,赶一份设计稿。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凌晨三点整,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就在这时,电脑风扇突然疯狂转动,发出那种要散架的轰鸣,屏幕跟着闪烁了几下。
我以为是太累眼花了,可紧接着,鼠标自己动了起来。
那个小小的箭头,僵硬地、一顿一顿地划过屏幕,停在了我刚刚做完的设计稿文件上——一个新建的儿童游乐园宣传图。色彩鲜艳的滑梯和秋千,在深夜的屏幕光里显得格外诡异。
右键。删除。
确认删除的对话框弹了出来。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我僵在椅子上,看着鼠标箭头缓缓移向“确认”按钮。就在要点下的瞬间,它停住了,然后甩开,像没事一样回到了屏幕中央。一切恢复原状,只有风扇还在呜呜地响。
我吓坏了,第一反应是喊张浩。“张浩!张浩!你过来看!”
他拖着拖鞋进来,满脸不耐烦:“大半夜嚎什么嚎?还让不让人睡觉?”
“电脑……鼠标自己动了!它要删我文件!”我声音发颤。
他凑过来看了一眼屏幕,又摸了摸电脑外壳:“滚蛋吧你,电脑太热卡住了,别他妈疑神疑鬼的。”他打了个哈欠,手不规矩地在我奶上揉捏,“老婆,我又想干你的逼了。”
我推开他:“我没开玩笑!刚才真的……”
“真个屁!”他瞬间变脸,“看你那怂样!赶紧的!”说完摔门回了卧室。
我独自对着电脑,心脏怦怦直跳。也许真是我眼花了?太累了?我强迫自己镇定,把文件保存,发邮件给客户,然后飞快关掉了电脑。那一晚我都没睡踏实。
第二天相安无事。我以为只是意外。
但昨天,它又来了。这次更清楚。我正用电脑查资料,那个鼠标箭头再次自己移动,慢吞吞地打开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文件夹。里面全是乱码命名的文件。它点开其中一个。
是音频。
先是一阵模糊的电流噪音,然后,响起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是个小孩的哭声,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哭声里还夹杂着一种……咀嚼声?湿漉漉的,黏腻的,分不清在嚼什么。
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拔掉了电脑电源和电池。声音戛然而止。
张浩正在旁边打游戏,戴着耳机,骂骂咧咧,根本没注意我这边的动静。我脸色煞白,手指冰凉,不敢告诉他。他只会嘲笑我,说我有病。
而刚才,就在我写设计报告的时候,它第三次出现。这一次,它打开了我的网络银行界面。我的存款余额显示在屏幕上。那个鼠标箭头,像一只冰冷的蜘蛛,缓缓爬向了“转账”按钮。
我合上电脑,逃也似的离开书房。不能再一个人扛着了,我必须让张浩相信,哪怕被他骂。
我走到客厅,他还在刷手机,脚翘在茶几上。
“张浩,”我尽量让声音平稳,“我的电脑,真的不对劲。”
他眼皮都没抬:“又怎么了?中毒了?早跟你说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网站。”
“不是病毒!是……有东西在控制它。刚才它要动我的网银!”
他终于放下手机,斜眼看我,脸上是那种混合着鄙夷和好奇的表情:“动你网银?就你卡里那三瓜两枣,谁看得上?鬼吗?”他嗤笑一声,“行啊,什么样的鬼,让我见识见识?”
他站起来,搂住我的腰,嘴凑到我耳边,热气喷在我脖子上:“宝贝儿,是不是最近没满足你,憋出幻觉了?走,哥给你治治……”他的手往下滑。
我用力挣脱他:“张浩!我说正经的!你跟我来看!”
也许是我脸上的恐惧太过真实,他愣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摆摆手:“操,真他妈麻烦。行,看你玩什么花样。”
我们走进书房。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笔记本电脑。
屏幕亮了,停留在刚才的银行界面。一切正常。余额安稳地显示着,转账按钮没有被点击过的痕迹。
张浩凑近看了看,又检查了一下电脑:“这不挺好嘛?你梦游呢?”他点开浏览器历史记录,只有我之前查资料的记录。“哪有什么自动操作?王小雨,你他妈是不是耍我?”
“刚才真的!它自己动的!还有之前,有小孩哭声……”
“够了!”张浩猛地打断我,脸色阴沉下来,“我看你是真疯了。明天我带你去医院看看精神科。整天对着电脑,憋出毛病来了。”他眼神里满是厌恶,“我警告你,别整天弄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听着就晦气!再这样,你就滚回你妈家去!”
他摔门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对着冰冷的电脑屏幕。
绝望和孤立无援的感觉淹没了我。他不信我。没有人会信我。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就在这里面。它不怀好意。
我决定自己查清楚。我重新坐下,打开了电脑的访问历史记录管理器。果然,在刚才那个时间段,有一条奇怪的系统进程访问记录,指向一个陌生的本地地址。这不是人为操作能留下的痕迹。
我又想起之前听到小孩哭声的那个乱码文件夹。我凭着记忆,在硬盘里搜索类似的关键词。终于,在一个极深的系统缓存路径下,我找到了那个文件夹。创建日期显示是五年前,这台电脑刚出厂的时候。
文件夹里有几个文件:一个音频文件,就是我听到的那个哭声和咀嚼声。还有几张图片。
我颤抖着点开第一张图片。
分辨率很低,像是监控录像的截图。画面很暗,好像是一个空旷的地方,中间有个模糊的、类似滑梯的轮廓。第二张,角度稍微不同,滑梯旁边似乎有一小团黑影。第三张……我看清了。
那不是什么黑影。那是一双孩子的脚,穿着红色的塑料凉鞋,一只脚上的鞋子半掉不掉。脚踝以上,隐没在图片边缘的黑暗里。
我顿时被吓住了。这双鞋……我好像在哪见过。一种冰冷的熟悉感攫住了我。
我放大图片,仔细看那双鞋。红色的凉鞋,鞋带上有个小小的卡通米老鼠图案,其中一只鞋的鞋底沾着些暗红色的斑点,已经干涸发黑。
记忆的闸门猛地被冲开。我想起来了!五年前,我们小区附近那个废弃的儿童游乐园!那里发生过一起失踪案!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去那里玩滑梯,然后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时新闻里登过照片,女孩脚上穿的,就是一双红色的米老鼠塑料凉鞋!警方后来在滑梯下面找到了点滴状的血迹,但再无线索。那个游乐园没多久就被拆了,盖了现在的商业楼。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这台电脑,这个五年前生产的电脑,怎么会存有案发现场的照片?还有那哭声……
难道那个小女孩的……鬼魂……附在了我的电脑里?
这个念头让我毛骨悚然。但我强迫自己冷静。鬼魂需要媒介,电脑是电子设备,这说不通。可如果不是鬼魂,又是什么?一种残留的……记忆?
我试着在网上搜索五年前的那起失踪案。报道很少,只有寥寥几句,说女孩叫妞妞,父母是外来务工人员,案子成了悬案。我找不到任何现场照片。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如果电脑里的东西是真的,那它可能记录了案件的真相!那个咀嚼声……我不敢细想。
就在这时,电脑风扇又突兀地响了起来,声音尖利。屏幕闪烁,亮度忽明忽暗。那个鼠标箭头,再次出现在屏幕中央,开始移动。
它慢悠悠地打开了一个绘图软件,新建了一个画布。然后,它选择了红色,开始画。
歪歪扭扭的线条,像一个幼稚儿童的笔触。它画了一个滑梯。然后,在滑梯下面,画了一团红色。很深很浓的红色,几乎发黑。
接着,它换成了黑色,在那一团红色旁边,画了一个简单的、方形的轮廓。像是一个……工具箱?或者一个小箱子?
鼠标停住了。然后,它移动到屏幕左上角,点开了“我的电脑”,找到了连接着的打印机图标。
它要打印!
打印机开始嗡嗡作响,进纸器滚动。一张白纸被吐了出来,上面是那个诡异的简笔画:滑梯,血迹,还有那个神秘的箱子。
我抓起还带着余温的打印纸,浑身发抖。这是线索!它在告诉我什么?那个箱子是什么?在哪里?
滑梯……箱子……废弃游乐园原址……现在盖了商业楼……商业楼……
我猛地想起,那个商业楼的地下停车场,据说一直有个废弃不用的工具储藏室,就在原来游乐园滑梯的大概位置!因为规划问题,那个小房间一直被封着,入口用水泥粗糙地堵死了。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脑中形成。
我盯着那张打印纸,红色的线条像血一样刺眼。去,还是不去?
报警?拿这张可笑的儿童画给警察看?说我的电脑闹鬼告诉我的?他们会把我当疯子。
告诉张浩?他只会变本加厉地羞辱我。
我只能靠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把打印纸折好塞进口袋。我拿起手机和钥匙,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卧室,咬咬牙,悄悄出了门。
夜已经很深了。街道空旷,路灯昏黄。商业楼离我家不远,步行十几分钟。晚风吹在身上,冷得我直哆嗦。
大楼寂静无声,只有保安亭亮着灯,里面的保安在打瞌睡。我绕到后面,找到了通往地下停车场的斜坡。停车场很大,灯光惨白,零星停着几辆车。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机油的味道。
我凭着记忆和打印纸上的暗示,沿着墙壁慢慢寻找。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我看到了那面用水泥粗糙封死的墙。墙上还有一扇门的轮廓,门把手已经被卸掉,只留下几个锈蚀的螺栓孔。
打印纸上画的箱子,就在这后面。
我怎么进去?我环顾四周,发现墙角散落着几件废弃的工具,可能是什么人遗弃的。有一根粗长的铁钎,一头已经弯曲。
我捡起铁钎,插入门缝的水泥接缝处,用尽全身力气撬动。水泥并不牢固,碎块簌簌落下。汗水浸湿了我的后背。恐惧和决心让我力量倍增。
终于,封门的石板松动了一些,露出一个勉强能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里面漆黑一片,涌出陈年灰尘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败的气味。
我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了进去。
那是一个很小的储藏室,大约只有四五平米。里面堆满了破烂的杂物,废轮胎、烂木板、生锈的铁管。手电光柱扫过,灰尘在光中狂舞。
光线停在角落的一个物体上。
那是一个绿色的、塑料的、长方形的大箱子。就是那种常见的,用来收纳玩具或者工具的箱子。箱盖上落满了厚厚的灰。
打印纸上画的,就是它。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我一步一步挪过去,手指颤抖地拂去箱盖上的灰尘。箱子上挂着一把老旧的挂锁,但已经锈坏了,轻轻一碰就掉了。
我蹲下身,手电光对准箱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它。
手电光下,箱子里面的东西,让我瞬间窒息。
不是骷髅,也不是腐烂的尸体。
箱底,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双红色的塑料凉鞋。米老鼠的图案已经褪色。旁边,是一件小小的印着向日葵的黄色连衣裙。裙子上放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娃娃的头发缺了一块。
在衣服和鞋子的旁边,是一把小型的花匠用的铲子,铲子头上沾满了已经变成黑褐色的干涸血迹。铲子旁边,还有一个铁皮盒子。
我打开铁皮盒子,里面是一些小孩的塑料发卡,几颗糖纸已经融化的糖果,还有一张模糊的、被血渍污染了一大半的家庭合影,照片上笑得开心的小女孩,正是失踪的妞妞。
这就是全部。没有遗体。只有这些属于她的,被精心收藏起来的遗物。还有作案的工具。
那个咀嚼声……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敢想象当时发生了什么。凶手可能……但他没有把遗体藏在这里,只是像变态战利品一样,保存了这些东西。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凉。真相竟然如此残酷。妞妞的冤魂,或者说她残留的强烈信息,通过某种无法解释的方式,滞留在了这片她遇害的土地上,最终被五年后,一个偶然机会,被我的电子设备所捕获,然后,引导我找到了这里。
我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拨打了110。我语无伦次,但说清楚了地点和发现了失踪儿童的物品。
警察很快来了。他们看到现场,脸色都变了。封锁,取证。我被带回警局做笔录。我无法解释我怎么知道东西在那里,只能含糊地说偶然发现,直觉引导。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怀疑,但物证确凿,他们只能先调查。
张浩被警察叫来接我时,脸色铁青。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
案件重新启动调查。凭借这些物证、物证上的指纹和针对性的排查,警方很快锁定并逮捕了一个人——当年参与拆除游乐园工程的一个工人。他承认了罪行,细节不堪入耳。杀死女孩后,女孩的遗体已经被他吃了。他留下这些,是为了“纪念”。
真是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畜生终于伏法。新闻铺天盖地。我和我的电脑,成了破案的关键,但也成了无法解释的谜。
我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却又完全不同。张浩对我客气了很多,甚至有些畏惧和崇拜,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对我。他偶尔会偷偷看我,眼神复杂。我们依旧睡在一张床上,但中间仿佛隔了一个太平洋。
那台电脑,我再也没有打开过。我把它封在一个纸箱里,塞进了储藏室最深处。
但有时,在深夜,我仿佛还能听到书房方向,传来极轻微的,风扇转动的声音。还有那种被什么东西在暗处静静凝视的感觉。
我知道,它还在。也许不止它一个。在这座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底下,在无数闪烁的屏幕后面,谁知道还游荡着多少未被倾听的低语,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冰冷真相。
都市的夜晚,从此又多了一个悄无声息的怪谈。一个关于像素与冤魂,电路与记忆的,冰冷而沉默的故事。它不需要尖叫,也不需要显形,它只是存在,在数据的洪流中,偶尔泛起一丝令人心悸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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