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汤下肚带来的那点暖和劲儿和短暂的饱腹感,像黑夜里的一只萤火虫,光不大,却真真切切地照亮了眼前的一小步,给了陈默和李铁头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底气。他俩不再满足于只靠钓鱼和挖野菜来吊着命,那玩意儿太看天吃饭,不稳当。陈默那双手,加上俩人一块儿出的力气,怎么着也该换点更实在、更能保命的嚼谷儿。
几天后,陈默和李铁头带着他们这几天起早贪黑鼓捣出来的成果——几个编得更精巧、结构也更合理的鱼篓,还有陈默用黏土鼓捣出来、烧得虽然糙点但厚实耐用的几个陶罐,踏上了去附近最大集镇——清河镇的路。这是他们头一回主动往这个时代的活水河里蹦,心里头是既盼着又打着鼓,底层小民乍一出门,见着外面的大世界,难免犯怵。
清河镇作为附近几个村子的中心,赶上集日,那人真是乌泱乌泱的。尘土飞扬的土路两边,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子,卖粮食的、卖布匹的、卖山货的、卖农具牲口的,还有各种零零碎碎的日常家伙什儿。空气里啥味儿都有——新磨面粉的麦香、熟食的油腻气、牲畜的腥臊味儿,再混上汗味儿、土腥气,搅和成一股子独属于市井的、热热闹闹又有点呛鼻子的气息。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牲口叫声混成一片,活脱脱一幅明初乡镇集市的闹腾景象。
陈默和李铁头在集市边儿上找了个相对背静、不用交“摊儿钱”的旮旯,把鱼篓和陶罐小心翼翼地摆开。为了招揽生意,陈默口述,央求旁边一个代写书信、看着也挺落魄的老先生,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上,写上了“结实鱼篓,耐用陶罐,价钱实惠”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算是招牌。这花去了他们仅有的两枚铜钱,陈默觉得值。
刚摆开没多会儿,就有人被鱼篓新奇的编法吸引了,凑过来问价。陈默立马打起精神,用尽量大白话,热络地介绍起自家东西的好处。
“这位大哥,您上眼,”陈默对着一个穿粗布衣裳、看着像附近农户的汉子说,“瞅瞅这鱼篓,用的都是上好的老藤和细竹编的,您看这收口,鱼进去可就出不来了,保管您下河里能逮着大个儿的!结实,耐用,用上一年半载不带坏的!”
那汉子仔细瞅了瞅鱼篓的做工,又用手掂量掂量,摸了摸里头的倒须结构,觉着确实比市面上常见的要精巧扎实点儿,就问:“这鱼篓咋卖?”
陈默心里头快速扒拉了下成本和想要的价儿,试探着说:“十五文一个。”这价比普通鱼篓是高了点,但他觉着对得起这工艺和耐用劲儿。
汉子皱了皱眉,显然觉得贵了:“十五文?忒贵了,便宜点,十文钱咋样?”
陈默知道开张不容易,而且他们急等着钱换更紧要的粮食,他咬了咬牙,让了一步:“大哥,看您是诚心要,这么着,十二文,最低了,您拿去绝对亏不了!”
那汉子犹豫了一下,又瞅了瞅鱼篓,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成,十二文就十二文吧,给我拿一个。”
就这么着,陈默和李铁头做成了头一桩买卖。看着那十二个叮当响的铜板儿落进李铁头那粗糙的手掌心里,俩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瞅见了久违的成就感和盼头。虽说价儿被压低了,但这意味着他们的力气没白费,能换来实实在在活命的东西。
打这儿起,断断续续又有人过来问价、买东西。陶罐因为便宜,虽说粗糙,也卖出去了两个。鱼篓因为样子新奇,吸引了不少打鱼的跟爱逮鱼的闲汉,又卖出去三个。瞅着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一点点变成了响当当的铜钱,俩人心里头都涌起一股强烈的、靠自个儿双手挣命的踏实感。
正当俩人刚松了口气,准备啃点带来的干粮,盘算着用这些钱能买多少粮食的时候,几个穿着衙役衣服、歪戴着帽子、一脸牛逼哄哄的家伙,晃晃悠悠地过来了。领头的那个,胖乎乎,满脸横肉,眼神油滑,正是之前在乱葬岗附近盘查流民时,跟陈默有过一面之缘、态度贼恶劣的胥吏刘二。
刘二那对三角眼在摊儿上一扫,立马就跟闻着腥味的苍蝇似的,精准地盯上了陈默。他脸上露出那种猫玩老鼠似的、带着恶意的嘲笑。
“哟嗬!我当是谁呢?这不是那个在乱葬岗挺尸的陈默吗?咋着,阎王爷嫌你碍眼,不肯收,又爬回阳间来蹦跶了?”刘二声儿尖酸刻薄,立马引来了周围一些人的侧目。他目光扫过那块写着字的破布,更是跟发现了啥天大笑话似的,讥讽道:“还他娘的识文断字?弄块破布装读书人?啧啧,一个来路不明的流民,从哪儿学来的这本事?该不会是哪个被抄家灭门的犯官之后,侥幸溜出来的余孽吧?”
这话可真够毒的,在大明洪武年间,跟“犯官之后”扯上关系,那基本就是死路一条。陈默心里猛地一沉,知道麻烦还是找上门了。他强压住心里的不安和火气,脸上挤出点讨好的笑,恭恭敬敬地拱手说:“刘二爷,您真会说笑。小的就是个逃荒的苦命人,认得几个字,是以前逃荒路上,快饿死的时候,一个同样逃难的老秀才心善,胡乱教了几个,混口饭吃,万万不敢高攀啥犯官。”
刘二冷笑一声,根本不信他的说辞,或者说,他压根不在乎陈默说啥。他上前一步,用脚踢了踢摊儿上的一个陶罐,声儿变得严厉:“混口饭吃?我看你小子是想发财想疯了吧!告诉你,这清河镇的集市,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摆摊儿的!想在这儿做买卖,就得守这儿的规矩!交摊位费!懂不懂?”
陈默心里明镜似的,这所谓的“摊位费”,不过是刘二这类底层胥吏借机敲竹杠的由头。他们专挑看着没根脚、好欺负的外来户或者流民下手。可他跟李铁头身上所有的钱,加一块儿也就几十文,是他们接下来几天活命的钱,根本拿不出啥像样的“孝敬”。
“刘二爷,”陈默苦着脸,姿态放得更低了,“小的刚来这儿,人生地不熟,不懂规矩,身上就卖了这几个罐子篓子,得了几个糊口的铜子儿,实在……实在拿不出啥摊位费。您行行好,高抬贵手,下次……下次一定补上。”
刘二脸唰一下就变了,厉声喝道:“没钱?没钱还敢在这儿摆摊?扰乱集市秩序,我看你小子是活腻歪了!来人,把他的这些破烂玩意儿都给我没收了!充公!”
他身后那几个衙役如狼似虎地应了一声,立刻上前,蛮横地把陈默和李铁头摊儿上的鱼篓、陶罐啥的,连带着那块当招牌的破布,一股脑全抢走了。陈默和李铁头下意识地想拦着想解释,被那几个衙役粗暴地推开,李铁头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屁墩儿。
“刘二爷!刘二爷!您行行好!我们不能没了这些东西啊!这是我们活命的指望啊!”李铁头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苦苦哀求,脑门磕在冰冷的土地上。
刘二看着李铁头那卑微样儿,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可马上又被更深的贪婪和冷酷盖过去了。他冷笑一声,压根不搭理李铁头的哀求,对着手下挥挥手:“都拿走!晦气!”说完,带着衙役,拿着抢来的东西,扬长而去,只留下周围人群或同情、或麻木、或看热闹的目光。
陈默和李铁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摊儿,还有刘二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头充满了说不出的憋屈和深深的无力感。他们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才攒材料做出来的东西,寄托了他们改命盼头的东西,就这么被刘二凭着手里那一点点权力,硬生生给抢走了。
“陈默……这……这可咋整啊?”李铁头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声儿里带着悲愤和绝望,“咱们好不容易才攒下这点家当,还指望着换粮过冬呢……这下全完了……”
陈默紧紧咬着后槽牙,拳头攥得指节发白,胸口堵得厉害。他来自一个至少表面上讲规矩讲王法的地儿,虽说也有不公,可这么明目张胆、连遮羞布都不要的欺负,还是让他觉得贼他妈憋屈和火大。可他明白,在这年头,在这阶层森严的地界,他们这种底层流民,面对代表着哪怕最底层权力的胥吏,根本就没法反抗。硬碰硬,那就是找死。
“铁头兄,别泄气。”陈默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个儿冷静下来,声儿低沉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东西没了,还能再做。手艺还在,人还在。咱们不能就这么认栽。这世道越是这样,咱们越要活出个人样来给他看看!”
可这倒霉事儿,它就不单行。就在他们收拾好心情,准备离开这伤心地的时候,几个地痞流氓样儿的家伙,叼着草根,晃晃悠悠地围了上来。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眼角带道刀疤的光头大汉,看着就挺唬人。
“哟,这不是李铁头吗?咋着,买卖不好干啊?瞧这耷拉脑袋的德行。”光头大汉阴阳怪气地说着,目光不怀好意地在陈默和李铁头身上扫来扫去。
李铁头脸色一变,显然认识这人,连忙把陈默护在身后,脸上挤出点讨好的笑:“刀疤哥……没,没啥,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光头大汉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拍了拍李铁头的肩膀,劲儿不小:“走?往哪儿走?爷几个看你们也挺不容易,这么着吧,给你们指条明路。跟着我们刀疤哥混,保管你们在这清河镇上,再没人敢呲牙,吃香的喝辣的!”
陈默心里一紧,知道这些地痞流氓是想拉他们入伙,干些偷鸡摸狗、欺行霸市的勾当。他立马拒绝道:“多谢好意,心领了。我们只想靠自个儿的双手,挣点干净钱吃饭。”
光头大汉刀疤脸上的笑瞬间没了,眼神变得阴狠起来,威胁道:“靠自个儿的双手?哼,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们是给脸不要脸!得罪了我们兄弟,以后在这地面上,有你们好果子吃!今天不给个说法,就别想全须全尾地离开!”
说完,光头大汉带着几个手下,朝着陈默和李铁头逼了过来,摩拳擦掌,眼看就要动手。李铁头虽然害怕,但还是死死挡在陈默身前,准备拼命。
陈默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他知道,真动起手来,他跟李铁头肯定不是这些常年打架斗殴的地痞的对手,而且一旦打起来,不管输赢,后头的麻烦都得没完没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个沉稳里带着点威严的声儿从人群外头传了过来:“住手!光天化日,集市之上,尔等想干什么?”
大伙儿顺着声儿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棉布长袍、气质儒雅沉稳、看着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身边还跟着个看着挺精干的随从。这中年男子之前好像就在不远处瞅过陈默他们的摊子。
那光头大汉刀疤看见这中年男子,嚣张气焰立马矮了半截,脸上瞬间堆起了谄媚的笑,点头哈腰道:“原来是苏掌柜!小的们不知道是您……您认识这两位?误会,都是误会!小的们这就滚,这就滚!”说完,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带着手下钻进人群,眨眼没影了。
被叫做苏掌柜的中年男子冷哼一声,没搭理那些地痞。他走到陈默和李铁头面前,目光平和地打量了他们一番,尤其在陈默脸上多停了一会儿,才关切地问:“你们没事吧?”
李铁头惊魂未定,连忙躬身作揖:“没……没事。多谢苏掌柜出手相助!多谢您!”陈默也压下心里的惊疑,恭敬地行礼道谢。
苏掌柜摆了摆手,语气温和:“不必多礼。我时常来这集市采买些杂物,适才看见你们被刘二刁难,又遇上这群泼皮,实在看不下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空空的双手,了然道:“看来今日是白辛苦一场了。世道艰难,小人难防。以后若是再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到镇东头的‘同福客栈’寻我。”说完,他对陈默微微点了点头,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陈默看着苏掌柜离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琢磨。这位苏掌柜气度不凡,连地痞头子都对他这么怕,绝不是一般人。他出手帮忙,是纯粹的仗义,还是另有打算?那句“可以到同福客栈寻我”,是客套话,还是某种暗示?
经过这一连串的倒霉事儿,陈默和李铁头彻底没了继续待在集市的心情。他们收拾好仅存的、没被抢走的背篓和工具,垂头丧气地朝着流民营地的方向往回走。
日头偏西,把他俩的影子拉得老长,看着格外凄凉。这一天,陈默不光尝到了做点小买卖的难处,更是结结实实地明白了,这世道里,没权没势的平头百姓,是多么脆弱的蝼蚁。胥吏的欺压,地痞的勒索,像两道看不见的枷锁,死死捆着他们这些“蝼蚁”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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