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十月二日。
鲁西南,涑源村的一户农家。
“生了,生了!又是个女孩儿!”屋内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接生婆赵家二婶沈慧茹用很大的声音喊,分明是在告诉屋门口的人,大嫂又生了个女儿。
那语气里,轻蔑的味道很浓。
陪着金兰娘生孩子的还有赵老婆子,她是赵大用的娘,是金兰的奶奶。
赵老婆子也在叫:“咋又是个丫头片子?大用,快抓紧抱走送人!看着就闹心。”
赵大用圪蹴在门槛上抽旱烟,一烟袋锅接一烟袋锅。
赵大用跟前一字排开蹲着他的六个女儿,金兰、银兰、玉兰、铃兰、招娣和盼娣。
难闻的烟味让金兰皱起了眉。
娘今晚没做饭,但是大姐烧了很香的小米粥,还煮了几个鸡蛋。尽管这群小姐妹很饿,但看看爹不动,大姐也不动,她们就不敢动。
金兰今年十八岁,扎着两条黑黝黝的大辫子,听见奶奶要把妹妹送人,她一甩大辫子,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桂芬,”赵老婆子叫着金兰娘的名字:“不是我说你,你这肚子咋就这么不争气呢?你看看慧茹,她一连生了五个带把的,你咋就一个没生呢?你可别怪娘心狠,就咱们这个破家,养不起这么多丫头片子!”赵老婆子继续嘟囔。
“娘,我也不想啊,可……”桂芬将头蒙进被子里抹眼泪,不知道怎么反驳婆婆。
“诶,你这丫头咋进来了呢?大人生孩子,你一个黄花大闺女看,也不嫌丢人。给我滚出去!”
“我要看看我娘还有小妹。”
赵老婆子虽然嘴皮子厉害,还是很疼大儿媳桂芬的。
她吩咐金兰:“还不赶紧给你娘熬点小米粥,煮个鸡蛋去?”
“奶奶,我早就熬好了。我妹妹还小,求您不要送人!”金兰的眼里含了泪。
“你倒是说说,不送人拿什么来喂她?”
“我……我少吃一点,勤快一点,总能养活妹妹的。”
“唉!罢了,一个人一个命,一个和尚一个磬。你们家的事,我年纪大了也管不到。还不快给你娘盛碗小米粥来?”
“好!”一听奶奶不把妹妹送人了,金兰赶紧答应一声上床边去看一眼妹妹,亲亲她的小额头。妹妹白白净净,但是很小很小,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小妹妹看到她了,也不哭了,睁着大眼睛看她。
多漂亮的小妹妹啊,比那几个妹妹刚出生时都好看!
“还不快去?”
“是!”金兰一溜烟跑了出去。
桂芬下了很大决心从被子里钻出来,“娘不用担心,我就算累死也不能让女儿们饿着。哎呀,肚子疼!我咋感觉肚子里还有一个在动呢?嘶,他真动了!啊……她二婶,快给我看看!”
沈慧茹是金兰的二婶,是下乡知青,是嫁给二叔赵二用的媳妇,是村里培养的赤脚医生,也是村里的接生婆。
此时她正在收拾产包,把所用到的剪刀、高度酒精瓶、草纸等接生用品放进去。
现在听大嫂一说,她猛然想起,大嫂怀孕时肚子就很大,她想给检查一下的,但大嫂没求她,她也就作罢。
沈慧茹赶紧蹲下身去,发现还真有一个,孩子头上的胎毛都已经看到了。
这是七十年代,贫苦的乡下人吃不饱穿不暖,从没去医院检查过是不是双胞胎,更别提筛查基础病啥的了。
又是一阵疼痛,桂芬拼尽所有力气,终于又生下一个孩子。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又是生了个女儿。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是个带把的!”沈慧茹将新出生的婴儿拎起来,把小孩子的小鸡鸡扒拉给赵老婆子看。
“真的?还真是的!怪不得不到日子就出生了,原来是双胞胎!”
桂芬以为只生一个孩子,只准备了一个用破布改成的包被。
赵老婆子见没有可包孩子的包被,欢喜地脱下大棉袄,将贴身带毛的卫身衣脱下来包起男孩。
“别先包,给我看看!”桂芬一听是儿子,立马来了精气神。
赵老婆子感叹一句:“唉,你家终于让我放心了!桂芬你是犯了七女星下凡的命吗?生了七个女儿后,才见儿子!”
“恭喜嫂子啦!我接生这么多年,倒是真见到过犯冲的,有的女人就是生了七个女儿或者九个女儿才见儿子的,不为出奇。也许,大嫂以后再生的话,都会是儿子的!”
赵老婆子帮忙给桂芬擦净血渍,将孩子的两个胎衣拿着,“他二婶,快上外屋坐,吃粥吃喜蛋!”
金兰盛一碗粥放在桌子上,又放上两个鸡蛋,礼貌地道:“二婶辛苦了,您先吃着,不够锅里还有。我给我娘送饭去!”
银兰看着姐姐忙活,摸一个鸡蛋忙着扒皮。
赵老婆子出去把孩子的胎衣埋在茅厕外面的地里。一进门就看见银兰在扒鸡蛋,一把抢过来,“馋丫头,那是给你娘吃的!”
银兰已经十六岁了,听到奶奶的话很委屈:“奶奶,我就是给鸡蛋扒了皮给我娘吃的!”
“给你娘吃的不用扒皮,直接带着皮吃就好!”
赵老婆子拿着俩鸡蛋进了里屋,“金兰娘你听着,带着鸡蛋皮吃,能打肚子里的恶物!”
桂芬笑了,“娘,我都生了这么多丫头了,早就知道了。”
桂芬尽管很累,十月的天气也已经很冷了,头发濡湿一大片,身子底下也黏腻腻的,但一听到自己生了个儿子,立马就觉得不累了。
现在就是让她当老牛去耕几亩地,她都觉得能行。
她看看睡在身边的两个孩子,特别是那个男孩,越看越爱。
翘翘的睫毛,白皙的皮肤,高挺的小鼻梁,略带轮廓的嘴,一看就是未来的帅小伙模样。
桂芬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这么多年堵在心头的低声下气,就像漏气的气球,在悄悄的一点一点地漏出胸腔。
同时,心底的骄傲在一点一点攀升,鼓起了胸腔。
她现在浑身充满了力量!
金兰举起勺子给娘喂饭,她记得生那几个妹妹时,娘都是浑身无力,长长的头发耷拉在枕头边,她会一点一点耐心地给娘喂饭。
她那时候感觉娘就像真的要死一样,她好害怕。以至于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不想结婚,也不想生孩子。
桂芬看到小米汤,香喷喷的味道直钻鼻孔。
刚生产完两个孩子,肚子瘪下去一大块,她饿得都想吞咽自己的舌头了。
她坐起来,夺过碗道:“我自己能吃。”
桂芬嘴唇对着碗沿,“呲溜”喝了一口。有些热,就转动起碗,围着碗沿喝了一圈。
一碗饭很快喝完,金兰又出去给盛了一碗,放在床边的书桌上凉着。
赵老婆子把两个鸡蛋递过去。
桂芬接了,拿起一个带壳鸡蛋直接放进嘴里使劲嚼,咔嚓咔嚓。她争取把鸡蛋壳子磨得很细才能咽下去。不然,能拉破嗓子。
金兰听着牙齿磨骨头的声音,细细碎碎钻入耳膜,就像铲子在炝锅,就像爷爷在用锉子磨锯子一样难听。看母亲将一个带皮的鸡蛋艰难咽下去,忙递上小米粥。
银兰、玉兰几个小姐妹也进来了,她们对小孩子不感兴趣,都眼馋地在看娘手里的另一只鸡蛋。
她们刚刚看到二婶一连吃了两个鸡蛋,还从锅里又捞走了两个。那可是娘攒了很长时间的鸡蛋啊,她们都没舍得吃。
桂芬看孩子们在眼馋手里的鸡蛋,便递给银兰,“你去一切四瓣。”
银兰欢喜地拿着鸡蛋出去了,身后跟着四个跟屁虫。
让她掌刀,她可以一切五瓣或者六瓣,反正娘不起床,看不到。
大姐伺候娘,也看不到。
金兰抱起一个孩子看看,皱巴巴的小孩子有些瘆人。
孩子们都闭着眼睛,小嘴吸吮上嘴唇。从面上看,不知道哪个是弟弟哪个是妹妹。
桂芬见女儿好奇,她也觉得好奇,便打开包孩子的破包被,一个一个看。
赵老婆子心疼道:“可别闪着孩子。那个包卫身衣的是男孩。等你准备了包被,得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是了,娘!”桂芬脆脆答。她和婆婆相处这么多年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刀子嘴豆腐心。
卫身衣展开后,金兰这才看清了,原来,小男孩和小女孩真的不同。两腿之间多了那么一丢丢小东西。
就是这一丢丢东西,才让娘一次次受罪,才让她们姐妹被奶奶看不起,被二婶瞧不起。
二婶一连生了五个儿子,又是赤脚医生,在村里一跺脚,地都打颤。在爷爷奶奶面前,也是趾高气扬的。
奶奶虽然对二婶不满,但看在五个虎羔子一样的大孙子的份儿上,她就自动在二婶面前装孙子。
金兰清楚记得,从生四妹开始,奶奶就想把四妹送人了。爹也说送了算了,孩子多了养不起。
那时候金兰正在上学,是娘跪着求他们,四妹才没被送人。也就是说,四妹能在这个家里待着,是娘的功劳。娘那时候就对金兰说过,咱们一家人,一个都不能少。
招娣和盼娣也是双胞胎,分别送给两户人家,金兰放学后没看到妹妹,是她跑到那两家打了他们的儿子,又骂他们抢孩子,才将妹妹们抱回家。
奶奶说不送人可以,但必须她下学去队里挣工分才行。
也就是说,老五老六能在这个家里好好地待着,那是她的功劳。
但没有人感恩。
那年,她十三岁,五年级还没毕业,就辍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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