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南麓的第三次正面交锋，在瘟疫到来之前戛然而止。
那场本应惨烈无比的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当李世民亲率大军逼近联军阵地三里时，前锋的斥候带回了一个让所有人色变的消息——战场上的尸体，开始大规模腐烂了。
时值盛夏七月，中原大地如蒸笼般闷热。前日李元吉部溃败留下的上万具尸体，以及昨日玄甲军突袭留下的两千余具，在烈日的暴晒下，仅仅两日便已膨胀发黑。蝇虫如乌云般盘旋在尸堆上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中带着腐臭的怪异气味。
更致命的是，前夜下过一场小雨。
雨水混合着尸水，渗入土壤，流入附近的水源。而联军大营取水的几处溪流，恰恰从战场下游经过。
“报——！”一名斥候踉跄冲入中军大帐，脸色惨白如纸，“大总管，左营……左营出现怪病！”
李靖猛地站起身：“什么怪病？说清楚！”
“发热，打摆子，身上起红疹，严重的口鼻流血……”斥候声音发颤，“军医说，和十年前河东大疫的症状……一模一样。”
帐中死一般寂静。
十年前河东那场瘟疫，席卷三郡，死者十数万。当时还是晋王的杨广奉命赈灾，亲眼见过地狱般的景象——整村整村的人死绝，尸体堆积如山，连收尸的人都会接连倒下。
“传令全军，立即停止与唐军对峙，后撤五里扎营！”李靖几乎是吼出来的，“所有接触过战场尸体的士卒，单独隔离！营中医师全部集中，全力救治病患！”
命令迅速下达。
正在阵前与唐军对峙的联军各部，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严格执行了命令。士卒们带着疑惑和不安，缓缓后退。而对面的唐军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李世民在接到斥候回报后，同样下令收兵，两军就这样在诡异的气氛中各自退去。
但瘟疫的脚步，比军令更快。
到傍晚时分，疫情已经蔓延开来。
最先倒下的是那些负责收敛尸体的辅兵。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昨日起就开始发烧，但当时只以为是劳累中暑，强撑着继续干活。等今天症状全面爆发时，已经来不及了。
左营的一片空地上，临时搭建了数十顶帐篷。这里被划为“疫区”，所有出现症状的士卒都被送到此处。帐篷不够用，许多人只能躺在露天的草席上，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水……给我水……”一个年轻士卒艰难地伸出手，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出血，脖颈处已经浮现出暗红色的斑疹。
负责照料的民夫想要上前，却被军医拦住：“别碰他！这病会传人！”
“可是……”民夫不忍。
“没有可是！”军医的声音嘶哑，他自己也戴着厚厚的面巾，眼中满是血丝，“去熬药，大锅熬，所有还能走动的都喝！”
但药物很快告急。
随军的药材本就不多，瘟疫爆发的又如此突然。军需官满头大汗地找到李靖：“大总管，退热的柴胡、黄芩只够三百人份，解毒的黄连、连翘更少，只有一百人份。可病患……已经超过两千了。”
李靖一拳砸在案几上，木案应声碎裂。
“从洛阳调！从长安调！不惜一切代价！”他嘶声道，“还有，传令各营，立即焚烧所有病死者尸体，深埋来不及了，只能烧！”
“可是大总管，”副将颤声道，“许多士卒不愿烧同袍的尸身，说那是要让他们魂飞魄散……”
“那就告诉他们，”李靖的眼睛通红，“不烧，死的人会更多！去执行命令！”
命令传下去，营地中很快升起浓烟。那是焚烧尸体的烟火，夹杂着油脂燃烧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气味。许多士卒跪在营区边缘，对着浓烟方向磕头，哭声隐隐传来。
军心，开始动摇了。
“听说了吗？这病是老天降罚，因为咱们杀孽太重……”
“放屁！要降罚也该降给唐军，是他们先打过来的！”
“可死的都是咱们的人啊……我同乡三个人，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全倒了。军医说，八成挺不过今晚。”
“我想回家了……我不想死在这儿……”
类似的窃窃私语在营中各处流传。恐惧比刀剑更伤人，它无形无质，却能在最短时间内瓦解一支军队的斗志。尽管各级将领拼命弹压，但那种绝望的气氛，还是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就在这个时刻，徐子陵走进了疫区。
他依旧一身青衫，面戴白巾，但那双眼睛平静如昔。在他身后，跟着十余名少帅军中医师——这些人是寇仲在江淮时招揽的，大多出身民间，有的甚至做过游方郎中，对付时疫反而比宫廷御医更有经验。
“徐先生，这里危险……”守门的士卒想要阻拦。
徐子陵摆摆手，径直走入最重病患的帐篷。
帐篷里躺着二十余人，个个高烧昏迷，不少人身上已经开始溃烂，脓血浸透了草席。恶臭扑鼻，连久经战阵的老兵都忍不住掩鼻。
徐子陵在第一个病患前蹲下，伸手搭脉。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与病患乌黑肿胀的手腕形成鲜明对比。长生诀真气缓缓渡入，如最精密的探针，在患者体内游走。
“热毒入血，邪犯心包。”他轻声诊断，“兼有湿秽之气，应该是尸毒与瘴气混合所致。”
身后的医师连忙记录。
徐子陵一连诊了十余人，症状大同小异。他站起身，走出帐篷，对等在外面的李靖道：“大总管，我需要几样东西。”
“先生请说。”
“第一，所有营区立即挖掘深沟，将污水与饮用水源彻底分开。第二，采集大量艾草、苍术，在各营焚烧熏烟。第三，”他顿了顿，“我需要亲自去一趟水源上游，查看污染情况。”
李靖皱眉：“先生，上游靠近唐军控制区，太危险了。”
“无妨。”徐子陵淡淡道，“这瘟疫若控制不住，唐军也难逃一劫。李世民是聪明人，不会在这个时候阻拦。”
李靖沉吟片刻，重重点头：“我派一队精锐护送先生。”
“不必。”徐子陵看向远处的少帅军营区，“仲少需要静养，营中也需要人坐镇。我一个人去，反而方便。”
说罢，他不等李靖回应，身形一晃，已如青烟般飘出营寨。守门的士卒只觉微风拂面，再定睛看时，那道青色身影已在百丈之外。
徐子陵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山脊行进。长生诀修炼到高深境界，不仅真气绵长，身法也近乎自然之道，踏草无痕，过水不惊。不过半个时辰，他已来到邙山北麓的一处溪流源头。
这里是一片山谷，溪水从岩缝中涌出，原本清澈见底。但此刻，溪流中漂浮着些许可疑的絮状物，水色也略显浑浊。
徐子陵蹲下身，掬起一捧水。长生诀真气在掌心流转，细细感应。水中确实含有极其微量的腐毒，对健康人或许无碍，但对连日征战、身心俱疲的士卒来说，却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顺着溪流向下游走去。
约莫二里后，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他也微微动容——溪流在这里拐过一个弯，形成一片浅滩。而浅滩上，堆积着数十具唐军士卒的尸体。尸体大多残缺不全，显然是从上游战场冲下来的，被石头和水草拦住，卡在了这里。
尸身泡得发白膨胀，无数蝇蛆在腐肉间蠕动。溪水从这里流过，再往下，就是联军大营的取水点。
徐子陵轻叹一声。
他拔剑——不是常用的那把，而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剑光如月华洒落，在浅滩上纵横交错。每一次剑光闪过，就有一具尸体被挑上岸，堆在一起。他的动作精准而迅速，不溅起半点水花，也不触碰尸体本身。
一刻钟后，所有尸体都被清理上岸。
徐子陵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淡黄色的粉末在尸体堆上。这是他根据杨广提供的思路，从硫磺、硝石中提炼的“消毒散”，遇湿可燃，能有效杀灭疫气。
粉末遇水汽，嗤嗤作响，燃起淡蓝色的火焰。火焰温度不高，但极其持久，慢慢将尸体吞噬。
做完这一切，徐子陵再次掬起下游的溪水。这一次，水中的腐毒气息淡了许多。
“只能治标。”他喃喃道。
真正的病源，是战场上那堆积如山的尸体。只要那些尸体还在，疫气就会不断滋生，随风扩散。可要清理上万具尸体，在唐军眼皮底下，谈何容易？
他望向唐军大营方向，那里也升起了浓烟——显然，李世民也发现了问题，开始焚烧尸体了。
回营的路上，徐子陵采集了大量草药。艾草、青蒿、金银花、板蓝根……这些常见的草药，在特定配伍下，对时疫有奇效。他还特意找到几株罕见的“七叶一枝花”，这种草药解毒效果极佳，但生长环境苛刻，寻常医师难得一见。
回到联军大营时，已是深夜。
疫区的景象比白天更糟。又死了三百余人，尸体来不及焚烧，只能暂时堆在远处。呻吟声、咳嗽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宛如人间地狱。
徐子陵径直走进临时搭起的药棚。
“按这个方子熬。”他将写好的药方递给医师，“大锅熬，三碗水煎成一碗。轻症者每日一剂，重症者两剂。另外，这些七叶一枝花，捣碎外敷溃烂处。”
“先生，这方子……”老医师看着药方，手有些抖，“用药太猛了，恐怕有人受不住……”
“受不住，会虚脱而死。”徐子陵平静道，“但不用，一定会被热毒烧死。两害相权，取其轻。”
老医师一咬牙：“明白了！”
大锅架起，火光熊熊。药味弥漫开来，苦涩中带着奇异的清香。徐子陵亲自守在锅边，不时调整火候，加入药材。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不是在瘟疫横行的军营，而是在山间茅庐煎茶。
第一锅药熬好时，天边已泛白。
徐子陵舀起一碗，走到一个重症病患前。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卒，此刻已经意识模糊，口中不断呓语着“娘……娘……”
徐子陵扶起他，以真气护住心脉，缓缓将药汁灌入。药汁入腹，士卒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黑血。但吐完之后，呼吸反而平稳了些，高烧也略退。
“有效！”旁边医师惊喜道。
徐子陵点点头，却没有任何喜色。他走到下一个病患前，重复同样的动作。一碗又一碗，一个又一个。他的真气在不断消耗，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动作始终稳定。
到日上三竿时，他已经救治了近百名重症者。
而药效也逐渐显现——那些服药较早的轻症患者，热度开始下降，红疹开始消退。虽然离痊愈还早，但至少，命保住了。
消息传开，营地中绝望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徐先生真是神仙下凡……”
“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快，快去帮忙熬药！”
许多原本躲在自己营帐中的士卒，也鼓起勇气走出来，帮忙搬运药材、照料病患。人心就是这样，只要看到一丝希望，就能重新凝聚。
午时，李靖带来了一个消息。
“陛下有旨。”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诏书，声音洪亮，传遍全营，“凡此次疫病伤亡将士，一律按战死抚恤，家人免赋十年。所有救治有功人员，战后重赏。另，从长安、洛阳急调药材三万斤，三日内必到。陛下说——”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一字一句：
“朕宁可国库空，不弃一卒命！”
短暂的寂静后，营地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许多士卒跪倒在地，朝着洛阳方向叩首。那些原本动摇的军心，在这一刻重新稳固，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定。
徐子陵站在药棚边，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杨广这一手，玩得漂亮。
不惜代价救治伤员，厚恤死者家属——这不仅是在收买人心，更是在传递一个信息：跟着我，哪怕战死，你的家人也有依靠。而李世民呢？他能给士卒这样的承诺吗？
“先生。”李靖走到徐子陵身边，深深一揖，“此次大疫，若非先生出手，后果不堪设想。李靖代全军将士，谢过先生。”
徐子陵扶起他：“大总管言重了。只是疫情虽暂控，根源未除。战场上的尸体，必须尽快处理。”
“我已经派人去和唐军交涉了。”李靖道，“李世民也同意了，双方各派五千辅兵，共同清理战场，焚烧尸体。这是唯一的方法。”
徐子陵点点头。
他望向远处的邙山，那里的硝烟还在升起。
瘟疫让这场战争暂停，但也让双方都付出了惨重代价。接下来的战局，会走向何方呢？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经此一疫，联军这支军队的魂魄，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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