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去个好地方!”神仙叔叔的婢女阿灵总爱喊着我去玩耍,我们俩个年龄相仿,玩得来。我住在神仙叔叔房中的这几日都是她在照顾我,神仙叔叔从不回来过夜,我估摸着他一定睡在书房。
阿灵是一个小仙娥,听其他弟子私下议论她,他曾是上仙带回来的一只小灵狐,在清风崖上待的久了,吸收灵气加上自身修炼竟化作一个小姑娘,从此便在上仙身边伺候。上仙身边除了她还有一个叫白露的仙娥,只是她不怎么爱讲话。她特有的机敏让人心生欢喜,毕竟谁都喜欢和聪明人,额,不,是聪明狐狸交朋友,我也不例外。
阿灵牵着我的手往山坳里钻时,衣袖扫过的灌木丛总带着湿漉漉的潮气。绕过最后一道缀满野蔷薇的石屏风,眼前的景象突然撞进怀里 —— 竟是片藏在翠峰褶皱里的洞天。
青黛色的山峦像被老天爷泼了浓墨,又随手撒了把翡翠,层层叠叠的植被从山脚铺到云里。蕨类植物把岩石裹得密不透风,新抽的卷须在风里轻轻打卷;不知名的野花沿着泉边织成彩色的锦缎,紫的像浸了酒的桑葚,黄的像揉碎的阳光,风过时掀起浪似的芬芳,混着草木的清气往肺里钻,连呼吸都带着甜意。
最妙的是那汪清泉,从石缝里涌出来时还带着细碎的银泡,跌进潭里便漾成一汪碧绿,深的地方像块凝住的翡翠,浅处又能看见圆润的鹅卵石在水底发亮。四周静得能听见花瓣落在水面的轻响,偶尔有山雀扑棱棱掠过树梢,蝉鸣在叶隙里此起彼伏,倒把这份宁静衬得愈发厚实,仿佛天地间真的只剩下我和阿灵两个,连风都轻手轻脚的,怕扰了这山间的好时光。
阿灵先欢呼着奔到泉边,裙摆扫过开得正盛的野菊。她掬起泉水往脸上泼时,水珠顺着发梢滚落,在阳光下串成细小的彩虹。我也蹲下身,掌心刚触到水面就打了个激灵 —— 竟是比圣泉的初触还要凉润的清冽,泼在脸上时,暑气顺着毛孔往外逃,连带着太阳穴突突的跳痛都淡了。
“你瞧!” 阿灵用指尖点了点我的鼻尖,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像沾了晨露的蝶翼,“是不是比城里的井水舒服?”
我正想答话,却见她忽然对着我眨了眨眼,抬手往我脖颈里泼了捧水。冰凉的触感惊得我往后缩,顺手也掬了水回敬过去。她笑着躲闪,湿了的鬓发贴在脸颊上,露出的小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光。我们两个就这么蹲在泉边,湿淋淋的脸凑在一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看着彼此滴水的发梢和亮晶晶的眼睛,忽然都忍不住笑起来。阿灵的笑声像银铃撞在玉石上,在山谷里荡出一圈圈涟漪,惊飞了泉边饮水的山雀。
后来才知道这地方叫清风崖。先前在山外望时,只当是座孤零零的青峰,像支笔尖戳在云里,崖壁陡得连飞鸟都难落脚。可真站上山顶才发觉,内里竟是这般迂回的景致 —— 刚才嬉闹的泉眼其实藏在半山间的凹地,往深处走还有片长满芦苇的浅滩,风吹过时白絮纷飞,竟让人分不清是云落进了草里,还是草飘上了云端。
这般先从山外看山如孤峰,再入山中见泉似碧玉的经历,倒比读多少诗都来得真切。就像当年在圣泉边不懂水的性情,此刻站在清风崖,才懂了什么叫 “横看成岭侧成峰”—— 山还是那座山,只是看山的人换了心境,眼前的景致便也活了过来。阿灵正蹲在泉边捡着光滑的石子,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背上织出金网,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或许天地间最好的景致,从来都不在山水里,而在陪你看山水的人眼里。
我俩的欢声吵闹像撒在湖面的石子,不知何时漾到了山巅。后来才晓得,那时上仙正站在云雾缭绕的青石台上,月白道袍被山风掀起边角,如振翅欲飞的白鹤。他垂眸望着泉边嬉闹的身影,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唇角悄悄勾起半分弧度,像被晨露打湿的梅瓣微微舒展,只是那抹笑意快得如同错觉,没入山风里,谁也不曾看见。
那日回去时,夕阳把山路染成金红。上仙走在前面,玄色云纹靴踩过落叶时竟比往日轻了些。路过溪边时,他忽然停步指着水里游动的石斑鱼:“此鱼性喜清冽,若养在浊水里不出三日便会翻肚。” 这是他头回主动同我说这般闲话,我愣在原地时,他已走出数步,却又回头等我,眸底的冰霜似融了些,映着晚霞泛出暖意。
多年后指尖再触圣泉的灼痛时,才猛然惊觉 —— 那日捧起泉水时的清凉,原是上仙设下的第一道试炼。圣泉之水最能照见心底欲望,贪婪者触之如烈火焚身,唯有心性澄澈如琉璃、不存半分杂念的人,才能得它温柔相待。原来那时的嬉笑打闹间,早已藏着仙缘的引线。
后面的试炼却像坠入迷雾,让人摸不着头脑。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被一位素衣师姐领往厨房。青砖灶台积着薄灰,铁锅倒扣在案上,角落里堆着半筐蔫了的青菜,哪里有半分仙府的清雅?我噘着嘴拽住师姐的衣袖,刚想说宁愿去山间捡石子,也不愿对着这些油盐酱醋,她却凑近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傻师妹,师父平日虽不食五谷,却独爱喝汤。” 她往灶台后指了指,“若是能熬出合他心意的汤,这场试炼就算过了大半。”
原来冷峻如霜的上仙,也有这般烟火气的喜好。我顿时来了精神,挽起袖子就开始翻找食材。阿娘曾说,好汤要像好性子,得慢慢熬煮才能出真味。我把山药削得圆润如玉,茯苓切成薄如蝉翼的片,薏仁淘洗得泛着莹白,莲子去了芯却留着那点清甜 —— 这四味药材凑在一起,正是阿娘常炖的四神汤,据说最能养心性。
灶火噼啪舔着锅底时,我忽然想起清晨在山间采的花蜜。那是藏在崖壁石缝里的野蜂酿的,琥珀色的蜜液里浮着细小的花瓣,昨夜还偷偷尝了一口,甜得舌尖发麻。我小心翼翼地往汤里滴了三滴,蜜香混着药材的清苦漫出来,像把山间的春色都揉进了陶罐里。
端着汤碗往书房去时,手心沁出的汗差点滑掉青瓷碗。刚到门口,就见几个师兄垂着头退出来,一个个面色凝重,想来是刚受过指点。书房里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上仙正临窗翻着竹简,月光石镇纸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神仙叔叔。” 我轻声唤道,把汤碗放在紫檀木案上。
他抬眸时,长睫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影,看见那碗汤色清亮的四神汤,先是眉峰微蹙,像是有些意外,随即放下竹简,在案前坐定。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白瓷汤匙,轻轻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我垂着眼帘盯着自己的鞋尖,听见汤匙碰撞碗沿的轻响,心像揣了只蹦跳的山雀。偷瞄过去时,正撞上他望过来的目光,连忙把头埋得更低,耳尖却悄悄发烫。他没说话,只是又舀了一勺,青瓷碗里的汤渐渐浅下去,最后 “咕咚” 一声,竟是连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
期间他几次抬眼望我,目光里带着些我读不懂的温和,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我全当没看见,只盯着案上砚台里的墨汁发呆。
“这汤……” 他放下碗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我抬头望去,只见他往日如寒玉般冷峻的侧脸,此刻竟柔和了许多,连眉梢的冰霜都似化了些。
原来传闻不假,上仙是真的爱喝汤啊。我抿着嘴偷偷笑,心里像被那三滴花蜜浸过,甜丝丝的。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他鬓角的银丝上,竟生出几分寻常人家的暖意来。
又过了几道试炼,说起来倒真不值一提。或是在月光下辨认百种草药,或是闭着眼听风里藏着的鸟声,比起圣泉的考验与厨房的汤羹,都像是闲时的玩闹。直到第五日天还未亮,就被师姐轻轻摇醒:“快些梳洗,今日要开清晨大会。”
我跟着她穿过薄雾笼罩的回廊,才知这大会的稀罕 —— 平日里空旷的白玉大殿此刻烛火通明,三十六根盘龙柱上绕着鎏金灯带,将殿顶的星辰彩绘映得栩栩如生。听说这大殿百年才开数次,唯有传承大事才会召集众人,连空气里都飘着檀香与庄重的气息。
殿内早已站满了人,师父的十八位弟子身着月白道袍,衣袂垂落时如流云拂地,整齐地列在丹陛两侧。他们脸上没有往日的笑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大殿里回荡。我攥着衣角跪在殿中青玉蒲团上,膝盖触到冰凉的玉石,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烫。
师父柳清风坐在殿首的云纹宝座上,今日换了件玄色镶金边的法袍,鬓角银丝被玉冠束起,那双总带着温和的眼睛此刻深邃如古潭,扫过殿内时,连烛火都似收敛了跳动。他缓缓开口,声音透过法术传遍大殿每个角落:“竹氏女心性纯澈,过圣泉而不伤,调汤羹而存真,经三试而初心不改,今日便收为座下第十九弟子。”
我伏在地上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玉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响。
“自今日起,赐名十叶。” 师父的声音里添了几分郑重,“姓承旧氏,唤作竹十叶。”
“谢师父!” 我仰起头时,泪水正顺着脸颊滑落,在烛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原来这几日在心里盘桓了无数次的名字,竟是这般模样 —— 竹是阿娘留下的姓氏,十叶是师父赐的名,合在一起,像是把凡尘的根与仙途的路都系在了一处。
仪式进行到一半,师父忽然唤了我的名字。我应声抬头,才听见旁边的师兄们低低赞叹 —— 原来师父的名讳,竟是柳清风。而我们日日嬉闹的清风崖,竟是用了师父的名字命名。难怪崖间的风总带着说不清的温柔,原来那风里,藏着师父的名姓。
此时殿内愈发安静,连烛花爆开的轻响都格外清晰。师父从宝座上走下,玄色法袍拖过玉石地面,带起细微的声响。他站在我面前,指尖凝聚起一团柔和的白光,轻轻点在我的眉心。
暖意瞬间从眉心漫开,像是有清泉淌过干涸的河床。我忽然看清了殿梁上盘旋的龙纹里藏着的符咒,听见了殿外晨露滴落草叶的脆响 —— 是天眼开了。紧接着,四肢百骸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通,原本滞涩的气息忽然变得顺畅,连呼吸都带着草木的清香,那是灵根被疏通的感觉。
最后,师父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那是用千年仙木枝雕琢而成,通体泛着温润的玉色,顶端刻着片小小的叶子,叶脉清晰得仿佛能掐出水来。他亲自为我绾起发髻,微凉的指尖触到我的头皮时,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簪子插进发髻的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与我融在了一起,浑身忽然轻得要飘起来。
我低头望着身上的月白道袍,那是阿灵昨夜连夜为我缝制的,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痕迹,穿在身上竟与师兄们的衣袍别无二致。玄色腰带束住纤细的腰身,衬得原本瘦小的身子也有了几分道骨仙风。镜中映出的少女,发髻高耸,眉眼间还带着稚气,却已初具仙童的模样 —— 谁能想到,这具年仅十二岁的躯壳里,此刻正涌动着前所未有的灵力。
周围的师兄师姐们望着我,眼神里带着善意的笑意。我知道他们都清楚,我还是那个在泉边玩水、在厨房煲汤的小丫头,可此刻站在庄严肃穆的大殿里,被师父赐名、开眼、通根,身上竟真的沾了几分仙气。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像是洗去了前十二年所有的尘垢,连灵魂都变得透亮起来。
师父回到宝座上时,晨光恰好透过殿门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我头顶的仙木簪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我望着那片光里飞舞的尘埃,忽然明白,从竹氏女到竹十叶,不只是多了个名字,更是把往后的岁月,都系在了这清风崖的风里,系在了柳清风师父的座下。
大会的檀香余韵还萦绕在衣袖间,我正对着殿外的晨光发怔,就见大师兄从丹陛旁走了过来。他的月白道袍比旁人的更显挺括,腰间悬着块素面玉佩,走路时几乎听不到声响。“师父吩咐,这几日由我带你熟悉门中功课。” 他说话时眉眼弯弯,声音像清风崖的泉水,温和得让人安心。
穿过回廊时,大师兄指尖捏着卷泛黄的竹简,边走边为我讲解:“入门先修《清心诀》,每日寅时需在观星台吐纳,卯时随众弟子在演武场练基础剑法。” 他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廊柱上刻着的符文,“这些是上古禁制,你如今开了天眼,仔细看便能瞧见流转的灵力。”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侧脸,十六七岁的年纪本该带些少年气,他却总蹙着眉,说话慢条斯理,倒像位饱读诗书的老夫子。
我忍不住偷偷打量他: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只是嘴角总抿着,少了几分同龄人的活络。心里暗忖,若在山下的私塾里,这般少年老成的模样怕是要被同窗打趣。可此刻听他耐心解释着门规戒律,连哪个时辰该去藏经阁借哪类典籍都细细叮嘱,忽然觉得这样的稳重实在难得。他不像家中兄长那般把我护在羽翼下,却会在我踩空石阶时不动声色地扶一把,会在讲解心法时特意放慢语速,这般恰到好处的照顾,倒让我这初来乍到的小师妹少了许多局促。
正说着,就见小灵抱着个竹编书箧从月亮门跑了过来,她的翠绿裙摆扫过青苔,带起一串细碎的露珠。“竹师姐,这是你要的东西!” 书箧里铺着柔软的锦缎,整齐码着空白的宣纸、狼毫笔、松烟墨,最底下还压着块暖玉镇纸,触手温凉。小灵献宝似的掀开另一个布包:“这是师父让膳房做的茯苓糕,说你练功用得多,垫肚子正好。” 我捏起块糕点,清甜的香气混着墨香钻进鼻腔,心里明镜似的 —— 这些哪里是小灵能想到的,定是师父悄悄吩咐的。
接下来的三日,大师兄几乎形影不离。寅时的观星台寒风刺骨,他会提前在我蒲团下垫上厚棉垫;讲解剑法时见我握剑的手发颤,便折了段柳枝当教具,一遍遍示范手腕翻转的弧度。有次我练《清心诀》时走火入魔,灵力在体内乱窜,是他及时按住我的百会穴,用自身灵力引导着平复气息,额角渗出的汗珠滴在我手背上,滚烫得惊人。
这期间我发现,演武场上的师弟们见了大师兄,都会恭恭敬敬地行礼;藏经阁的老管事见他来,总会额外多递两卷孤本;连灶房的师父,都会在他的食盒里多放个白面馒头。有次忍不住问他:“师兄,大家怎么都这般敬你?” 他正在帮我修补被剑划破的袖口,闻言抬头笑了笑:“不过是师弟们抬举。当年我刚上山时,也是这般被师兄们照拂的。” 针脚在布面上游走,整齐得像列队的士兵,我忽然懂了 —— 所谓敬重,从来都是代代相传的善意。
如此一来,我倒也心安理得地受了他的照顾。就像此刻他正为我讲解星象图,指尖点过 “紫微垣” 时,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跳跃,我忽然觉得,这清风崖的暖意,一半在师父的汤碗里,一半在师兄的护持中。
说起师父,那日我路过他的书房,听见二师兄在里面诉苦,说练剑时伤了筋骨。本以为会受斥责,却见师父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声音依旧淡淡的:“这药膏每日敷三次,莫沾生水。” 待二师兄欢天喜地地出来,我进去收拾茶盏,竟见师父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拔去鬓角新添的白发。见我进来,他慌忙把镊子藏起,耳根却悄悄泛红。
这般反差让我暗自偷笑 —— 原来这位外表如寒玉的上仙,竟是副热心肠。他对我似乎格外柔和些,讲解心法时会亲自为我扶正姿势,偶尔还会问起:“今日的四神汤,要不要加些莲子?” 我总疑心是那日的汤起了作用,毕竟 “吃人的嘴短”,想来神仙也不例外。直到有次深夜练剑归来,见师父的窗内还亮着灯,隐约望见他正对着幅画像出神,画中女子眉眼间竟与我有几分相似。那时才隐约明白,或许师父的温柔,从来都不止因一碗汤,而是藏着更深的期许。
只是那位曾引我去厨房的素衣师姐,却像滴入泉中的墨,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晨练时众弟子列队于演武场,我扫过整齐的白衣队列,没见她的身影;晚课时藏经阁里烛火通明,我踮脚望过一排排书架后埋头苦读的背影,依旧寻不到那抹素色;就连每月初一的集体诵经,她也从未出现在大殿的蒲团阵里。
我曾偷偷问过小灵:“带我做汤的那位师姐,是下山云游了吗?” 小灵正为我研磨的松烟墨顿了顿,翠色的眼珠转了转:“师姐?哪个师姐?” 见我描述起素衣白裙、说话时总爱用指尖轻点唇角的模样,她忽然拍了下额头:“你说的是素心师姐吧?她向来不爱凑群,平日只在药庐侍弄草药呢。”
可我去药庐采过三次山药,只见满园药草间立着位佝偻的老药童,从未见过半分人影。那位师姐分明是好心肠,当日在厨房低声提点 “师父爱喝汤” 时,眼尾的笑意比灶火还暖,若不是她,我哪能那般顺利通过试炼。如今连句道谢都未曾说过,心里总像压着片未干的药渣,时时泛起些微涩的牵挂。
时间在晨钟暮鼓声里溜得飞快,转眼便过了数月。先前还葱葱茏茏的清风崖,不知何时被秋风染了色。演武场边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碎金,观星台的石阶缝里钻出几株顶着白绒的蒲公英,连往日叮咚作响的清泉,都添了几分清冽的凉意。山上的秋天总比山下早来半个月,晨起推窗时,常能看见枫叶林的红雾漫过院墙,像谁打翻了胭脂盒。
我日日跟着师父学道,从《清心诀》的吐纳之法到五行八卦的推演,从辨识草药的药性到御剑飞行的入门,心里渐渐有了些丘壑。师父教我练剑的地方,选在山后的枫叶林。漫山遍野的枫叶红得像燃着的火,风过时哗啦啦作响,卷起的叶瓣落在他玄色的法袍上,倒给他素来清冷的脸颊添了几分暖意。
他教剑时极认真,连眉峰都蹙得比平日紧些。“腕要沉,肘要抬,” 他总爱握着我的手腕纠正姿势,指腹的薄茧擦过我手背上的青筋,“这招‘流风回雪’,讲究的是借力打力,不是硬拼。” 有次我急着求成,剑尖偏了半寸,他竟让我对着树干重复刺了百遍,直到暮色染红剑穗,才肯点头:“再来一次。” 这般严苛模样,配上他偶尔因我笨拙而抿起的嘴角,竟生出几分说不出的可爱。
我最盼的是他从背后把着手教剑的时刻。他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握着我手腕的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沉稳。“转腰时要像风中的柳,” 他的声音混着枫叶的簌簌声,“不是让你把自己拧成麻花。” 我憋着笑依言转腰,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像春日融雪时的山涧,亲切得让人心头发软,那份藏在严苛下的宠溺,比山涧的清泉还要温润。
许是心里揣着这份盼头,我学得分外认真。每日寅时便去枫叶林练剑,露水打湿了裙摆也浑然不觉;夜里对着剑谱琢磨招式,烛火燃尽了三根还毫无睡意。这般刻苦倒换来了飞快的进步,师父教过的剑法,我总能在次日清晨练得有模有样。
只是他教完一套剑法,总要让我自己揣摩一日,第二日便指派位师兄来陪练。大师兄陪练时最是耐心,会用木剑轻轻磕我的剑脊:“师妹,这里该留三分力。” 七师兄则爱逗我,常故意卖个破绽引我进攻,待我剑招用老了才笑着避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十师兄话最少,却总在我力竭时递过装着温水的竹筒,眼底带着不善言辞的关切。
周而复始的陪练里,我最盼的还是师父亲自教剑的日子。晨起对着铜镜绾发时,会偷偷猜今日他会教哪套剑法;路过枫叶林时,会留意他常坐的那块青石是否擦得干净;连煲四神汤时,都忍不住多加些他爱吃的莲子。
陪练的师兄起初是轮流来的,后来渐渐少了些。许是陪我这个功夫尚浅的师妹过招实在无趣,三师兄练了两次便托词要去藏经阁抄经,五师兄则说被师父派去山下历练,到最后常来的,只剩大师兄、七师兄和十师兄。
其中最积极的要数七师兄。他总像阵旋风似的冲进枫叶林,绛色的剑穗在红枫间翻飞:“小师妹,今日咱们试试新招?” 七师兄的身手在清风崖是数一数二的,据说十五岁时便在门派大比中夺了魁,剑招快得像闪电,却总在与我过招时留着七分力。有次我不慎被剑风扫到发髻,他竟红了脸,连连作揖:“师妹恕罪,我不是故意的。” 惹得旁观的十师兄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枫叶又落了一层时,我望着七师兄递过来的木剑,忽然明白,清风崖的暖意,除了师父的教导、大师兄的照拂,原来还有这般藏在玩笑里的关照。只是不知那位素心师姐,此刻是否也在某处药庐里,望着窗外的红叶,想着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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