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青年却自始至终端得一份沉稳,眉宇间不见半分慌乱,连呼吸都保持着匀净的节奏,仿佛周遭的惊涛骇浪都与他无关。
唯有抓着我胳膊的那只手,指节悄然收紧了几分,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力道 —— 他是真怕把我弄丢了。
先前只顾着攥紧他的衣角,此刻无意间抬眼望向他的侧颜,心头竟莫名安定下来。
他的下颌线条利落,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连风吹动发丝的模样都透着股稳妥劲儿。
我忽然生出个贪心的念头,要是能一直这样被他抓着,不用再躲躲藏藏,不用再担心下一秒会不会丧命,该多好啊。
世人总说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从前我不懂,可看着眼前的青年,忽然就明白了。
无论是偏头听风声的模样,还是垂眸看我的瞬间,哪怕只是随意抬手拂去肩上落叶的动作,都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份好看太晃眼,竟让我暂时忘了自己还踩在刀尖上 —— 脚下是随时会崩塌的生路,身后是追魂索命的仇敌,可只要他在身边,连恐惧都淡了几分。
恍惚间,我又想起从前在府里的日子。要是眼前这人是哥哥就好了,要是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在书房里看哥哥练字,该多好啊。
哪怕只是偶尔,哥哥能像从前一样,牵着我的手去街上游逛,买一串糖葫芦,看一场杂耍,也足够了。
可这些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现实狠狠砸碎 —— 府没了,家人没了,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被碾得稀碎。
若不是遇到神仙叔叔,我早就成了乱葬岗里的一副白骨,连命都保不住了。
十二岁的孩子,能懂些什么呢?那年兵荒马乱,父亲把我塞进衣柜,只来得及说一句 “跟着你娘,别出来”,我便乖乖躲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后来从衣柜的门缝里,我看见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画面 —— 父亲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从断颈处喷涌而出,染红了前厅的青砖。
我想喊,想冲出去,可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手背上,烫得我生疼。
阿娘死死捂着我的嘴,她的手在抖,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脸颊,可我知道,她是怕我发出一点声音,招来杀身之祸。
再后来,我们躲进了深山。阿娘让我吃草根,我就嚼着苦涩的草根往下咽;阿娘让我喝山泉水,我就捧着冰凉的泉水小口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阿娘已经饿了七天了。
有天夜里,她抱着我,身体轻得像片羽毛,我摸着她塌陷的眼窝,感受着她越来越弱的呼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的难受。
我喊她,摇她,把脸贴在她冰凉的胸口,可她再也没有睁开眼,再也没有回应我一声 “阿妹”。
后来阿嫂找到我,红着眼眶告诉我,哥哥被皇上赐了毒酒,走的时候连句辩解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 “赐死”,只记住了阿嫂的话 —— 是皇上,杀了我哥哥。
这份恨,就像一颗种子,从十二岁那年就埋在了心底。
我不敢提,不敢想,甚至不敢让别人看出半分,只能把它藏在最深处,连自己都快要忘了。
直到十八岁这年,看着皇宫的方向,看着那些穿着明黄服饰的人,心底的种子忽然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疼 —— 原来我从来都没忘,从来都没放下。
神仙叔叔一路上都没说过一句话,他只是牵着我的手,踩着云往前飘。
这段路明明不长,可我却觉得走了好久好久。
我喜欢在云上飘的感觉,脚下是软软的云絮,身边是温柔的风,抬头能看见漫天霞光,低头能看见青山碧水泛着金光,万里云霞被染得通红,像极了从前府里傍晚的晚霞。
我盼着这条路能一直走下去,盼着永远也不要回到那凡尘俗世里,不用再面对那些仇恨,不用再担惊受怕。
云絮载着我们继续往前飘,脚下的风景竟愈发让人挪不开眼。
先前还能望见的青山碧水,渐渐被更浓的云雾裹住,只余下隐约的青绿轮廓,反倒添了几分缥缈的仙气。
待飘到一座孤山跟前时,天边的霞光已淡了大半,暮色悄悄漫上来,山间的云雾像是活过来一般,缠缠绕绕地裹着山体,连山上的草木都瞧不真切,只觉得整座山都浮在云海里,透着股不似凡尘的清寂。
可就在这朦胧雾气中,山上却有点点光亮缀着 —— 那是宫殿里的灯火!
昏黄的光透过云雾散出来,隐约能看见飞檐翘角的轮廓,金瓦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竟比京城最气派的皇宫还要轩昂几分。
京城的高楼我曾跟着哥哥见过,飞檐上雕着龙凤,金砖铺地,可跟眼前这座比起来,总少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仙气。
我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仙山?那山上的,自然就是仙宫了?
这念头还没转完,身旁的神仙叔叔便轻轻按下云头。
云絮像是有了灵性,缓缓往山脚下落,待脚触到实地时,我才发现脚下竟是光滑的白玉石阶 —— 那玉色温润,摸上去带着一丝凉意,连一点杂质都没有,比府里从前珍藏的羊脂玉还要好上百倍。
石阶一路蜿蜒向上,顺着山势往云雾深处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一直通到那亮着灯火的宫殿门口。
走到宫殿前,我才真正看清它的模样:宫门通体泛着金光,只是傍晚的暮色浓了,那金光比白日里淡了些,却更显庄重。
宫门上方悬着一块匾额,黑底金字,题着两个苍劲的大字 ——“清风”。
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天,眉头不由得皱起来:“清风”?是说这里的风很清吗?还是有别的意思?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神仙叔叔的衣角,心里满是疑惑。
我转头去看神仙叔叔,恰好他也正看着我,眼神比先前柔和了些。
没等我开口问,他便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暖意:“到家了!”
话音刚落,他抬起衣袖轻轻一挥,那扇看着厚重无比的宫门,竟自己缓缓向两侧打开,没有半点声响,只带着一阵清润的风,拂过我的脸颊。
他顺势拉着我的手往里走,我脚步下意识地跟着,眼睛却忍不住往门内瞟 —— 里面的光线比门外亮些,隐约能看见铺着红毯的过道,两侧似乎立着玉雕的柱子,可我不敢多看,也不敢多问。
先前在凡尘里颠沛惯了,早已学会了 “少说话、多听话”,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哪个动作做错,又招来祸患。
只能乖乖地跟着他的脚步,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听着身后的宫门在无声中缓缓关上,将暮色与云雾都隔在了外面。
刚踏入大殿,便见殿内已有人等候。顺着光线望去,竟是四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衣摆绣着细碎的云纹,发间束着玉簪,模样清雅得不像凡尘之人 —— 可不就是神仙模样么?
他们见神仙叔叔进来,齐齐躬身下拜,动作整齐划一,连垂首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口中恭敬地唤道:“师父!”
神仙叔叔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语气里没什么温度,只简洁地吐出两个字:“免礼!” 话音落,便不再停留,径直牵着我的手穿过大殿。
殿内的地砖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铺就,光可鉴人,两侧立着的玉柱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清香,与凡尘里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穿过大殿,往后院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他在最中间的一间大房间门口停下。我好奇地抬头望去,只见门楣上方悬着一块匾额,上面题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清风阁”。
先前宫门匾额是 “清风”,如今房间匾额又是 “清风”,我心里不由得犯起嘀咕:这 “清风” 二字,到底藏着什么深意呢?
正想着,神仙叔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若不介意,今天晚上便先住在我的寝殿。”
他的语气比刚才对那几个少年说话时温和了些,没有那么冷硬,可也算不上多热情,更像是一种随意的告知。
我连忙点头,心里满是感激 —— 在这陌生的仙山里,能有他的照拂,已是天大的幸运,我哪里还会介意。
随后,他唤来几个穿着浅绿纱衣的小婢女,轻声吩咐了几句。婢女们恭顺地应下,领着我去了偏殿。殿内早已备好热水,氤氲的水汽裹着淡淡的花香,驱散了我身上的疲惫。
她们动作轻柔地帮我洗了澡,又拿出一件和她们身上款式相似的白色轻纱衣给我换上。
那纱衣质地轻盈,穿在身上像是没什么重量,比我从前在府里穿的丝绸还要舒服。
换好衣服后,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婢女走上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轻声说道:“上仙在书房,让你去找他!” 我跟着她穿过回廊,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 原来救我的神仙叔叔,竟是一位上仙!
若我能拜在他门下,跟着他学习仙术,将来是不是就能有能力为父亲、母亲和哥哥报仇雪恨?
一想到这里,我攥紧了衣角,连脚步都变得急切起来。
只要能报仇,哪怕付出再多代价,哪怕最后为此丢了性命,我也没有半分遗憾。
我放轻脚步,慢慢走到他身边 —— 生怕动作重了惊扰到他。
只见神仙叔叔正坐在一张梨花木书桌后,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古卷,指尖轻轻搭在卷边,目光落在书页上,连眉头都透着几分专注。
许是听到了我的动静,他缓缓抬眼,目光在我身上细细扫了一圈,从头顶的发簪到身上的白纱衣,最后落在我攥着衣角的手上,嘴角似乎微微动了动,开口道:“总算有个人样了!饿不饿?”
他的声音比在殿外时更温和些,没有了面对弟子时的冷淡,倒多了几分寻常人的关切。
我肚子里的饥饿感本就藏不住,被他这么一问,更是直愣愣地冒了出来,连忙点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饿了!”
“等我!”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从椅子上站起身,动作轻缓地将古卷卷好,放在书桌一角的玉架上,随后转身向门外走。路过我身边时,还轻轻合上门,将书房里的静谧与外面的声响隔了开来。
我站在原地,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方才明明看到有穿浅绿纱衣的婢女在院子里候着,上仙为何不让婢女去端饭菜,反倒要亲自去呢?
从前在府里,父亲和哥哥要用餐,都是下人提前备好送到跟前;而皇宫里的皇帝和娘娘们,更是连吃饭喝水如厕都有专人伺候。这仙人们的行事,果真和凡人不一样,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随性。
疑惑间,我忍不住四下打量起这间书房。这怕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气派的书房了,没有之一。
父亲从前的书房是紫檀木家具,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已是府里最雅致的地方;哥哥的书房虽小,却也摆着不少孤本典籍。
可跟眼前这书房比起来,竟像是小巫见大巫 —— 书桌是整块的梨花木,木纹细腻得能看清每一道肌理,桌面上摆着的砚台是墨玉做的,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四周的书架从地面一直顶到屋顶,上面摆满了线装典籍,有的书脊上还嵌着金边,一看就不是凡物。
我甚至忍不住想,就算是皇帝的御书房,恐怕也没有这么气派吧?
书房的右侧还开着一扇门,门帘是淡青色的纱,被风轻轻吹起,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景象 —— 似乎是直通到先前路过的藏书阁。
方才带我来书房的小婢女说过,那藏书阁看着只有三层,里面却远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天底下所有的道法之书都藏在这里,甚至还有些连凡人听都没听过的天书。
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好奇,脚步不由自主地往那扇门挪去,想着哪怕只看一眼藏书阁的模样也好。可刚走到门口,手还没碰到门帘,就听见身后传来 “吱呀” 一声轻响 —— 是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门推开的瞬间,我下意识地转过身,便见神仙叔叔端着一个木托盘走进来 —— 托盘上摆着几样小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银耳汤,香气顺着风飘过来,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直打转。
他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桌旁的案几上,动作轻缓地把菜碟一一摆好:翠绿的青菜裹着淡淡的油光,嫩黄的豆腐切成方丁,还有一盘酱色的菌菇,每一样都码得整整齐齐,精致得像件艺术品;那碗银耳汤更不必说,银耳炖得软糯,汤里还飘着几颗红色的枸杞,看着就格外可口。
先前在书房里的拘谨,被这股饭菜香冲散了大半。我也顾不上再打量藏书阁,脚步轻快地小跑到案几旁,在长凳上坐下。
手刚拿起筷子,却又顿了顿 —— 这筷子是象牙做的,光滑温润,比我从前在府里用的银筷还要精致,让我一时间竟有些不敢下筷。
“吃吧!” 神仙叔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随后便有温热的手掌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带着几分安抚的力道。他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坐下,语气依旧淡淡的,却明显是怕我拘束,特意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小声问道:“你不吃吗?” 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唐突 —— 上仙是神仙,或许本就不用像凡人一样吃饭。
“我吃过了!这些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他语气平静地回答,没有多做解释。后来我才知道,像他这样的上仙,早已辟谷,根本无需再吃凡人的饭菜,那天特意为我准备这些,不过是怕我饿着,特意迁就我的饮食习惯罢了。
“哦!” 我应了一声,心里的那点拘谨彻底消散了。肚子里的饥饿感再也按捺不住,我拿起筷子,夹起青菜就往嘴里送。
饭菜的香气在舌尖散开,青菜鲜嫩,豆腐软嫩,菌菇带着浓郁的酱香,就连银耳汤都甜得恰到好处,一点也不腻。
我太久没吃过这样可口的饭菜了,一时间也顾不上仪态,只一个劲地往嘴里塞,呼噜噜地狼吞虎咽,不过片刻功夫,几样小菜就被我吃得一干二净,连银耳汤都喝得见了底。
放下碗筷时,我才注意到神仙叔叔正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随即嘴角微微上扬,竟笑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 他的眉眼本就清俊,一笑起来,眼底像是盛了星光,连带着整个书房的氛围都暖了几分。
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也明白他为何笑:方才我还像个没人管的小乞丐,穿着破烂的衣衫,小脸脏兮兮的;如今虽洗干净了,换上了好看的白纱衣,可一吃饭,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还是像极了从前饿肚子时的样子,哪里有半分体面可言。
可我是真的太久没吃饱过了。
在深山里躲着的那几个月,我每天只能靠着挖草根、摘野果充饥,有时候连草根都找不到,只能饿肚子。
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前,吃一顿热乎、可口的饱饭。
想到这里,眼眶忽然一热,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案几上,晕开小小的水渍。
我想忍,却怎么也忍不住,只能任由眼泪往下流 —— 那眼泪里,有饱足后的安心,有对眼前人的感激,也有对从前苦日子的委屈。
温热的眼泪还在往下掉,案几上的水渍又添了几团,我正窘迫地想抬手抹掉,就听见神仙叔叔的声音轻轻落下:“不要哭,以后天天给你吃饱饭。” 话音刚落,他的手掌便落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力道不重,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像从前哥哥在我受委屈时安慰我那样。
我吸了吸鼻子,含着满眶的泪重重点头,泪珠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带着一丝微凉。
心里却翻涌得厉害 —— 在这乱世里,能活着已是不易,他不仅救了我的命,还愿意让我天天吃饱饭,这份恩情,我就算是粉身碎骨,恐怕也难以为报。
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忍不住抬起头,盯着他的衣角小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忐忑的请求:“神仙叔叔,你是上仙,你能教我一点本领吗?”
话一出口,我就攥紧了手 —— 我知道这个请求太贪心了,他本没有教我本领的义务,可一想到父母和哥哥的仇,想到自己从前的无力,我就忍不住想抓住这唯一的希望。
若是他真能答应,别说当牛做马,就算是用我的命来报答,我也心甘情愿。从他救我、给我饭吃的那一刻起,除了父母和哥哥,我又多欠了他一份天大的恩情。
可他听到这话,声调却突然冷了下来,方才的温和像是瞬间被收了回去:“嗯!你吃饱了好好睡觉,拜师可没有那么简单,此事明日再说。”
那语气里的严肃,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原本悬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为什么他突然变了态度?是我这个请求太过分了吗?还是拜师真的像他说的那样,难如登天?
无数个疑虑在心里打转,却不敢再追问半句,只能乖乖应了声 “好”。
我被真正收为弟子是在第五日,师父提出的要求极为苛刻严格,我经过了他的层层测试,才终于得偿所愿。
多年后,当我再次被圣泉之水灼伤之后,我尚记得第一次在圣泉边捧了泉水洗脸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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