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破船在海上颠簸了三天三夜,把人肚子里的黄胆水都给颠了出来。
等到脚底下踩着那水泥码头的时候,我这心里头才算是有了点着落。
这是咱的地界,闻着那股子混杂着死鱼烂虾和柴油废气的味儿,都觉得比那夜见岛上的香甜气息顺鼻孔。
这地方是个偏僻的小渔港,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离上海还有几百里地。
回来的船是老林安排的,条件比周主任强点,但不多,先是搭大货轮离开的大阪,半道上又换了条小点的船,这才把我们送回来。
船老大也没多废话,收了那点剩下的日元,把我们往岸上一扔,调转船头就跑,跟后面有水鬼追命似的。
其实也不怪他,我们这几个人现在的德行,那是真不像好人。
我身上那件夹克衫早就看不出颜色,袖口全是干涸的黑红印子,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耗子更惨,裤裆那儿磨开一大口子,露着里面的红裤衩,头发跟鸡窝似的,脸上胡子拉碴,活脱脱一个刚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盲流。
老史和小顾相互搀扶着,水生拎着他那把柴刀和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刀,走在最后面。
“老陈,咱这算是活过来了吧?”耗子一屁股坐在码头的石墩子上,也不管那上面全是鸟屎,在那大口大口地喘气,手哆嗦着去摸兜里的烟屁股,“我怎么觉得这地还是晃悠呢?”
我没搭理他,胃里那股子火烧火燎的劲儿又上来了。
不是晕船那种恶心,是饿。
这种饿法邪门得很,不是那种肚皮贴后背的空虚,是骨头缝里往外透着的贪婪,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张着嘴喊饿。
这他妈不是我们要吃,是身体里那种下的“瓜”要吃。
“找地儿吃饭。”我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干得像塞了把沙子,“再不吃东西,我怕我会把这码头上的水泥墩子给啃了。”
我们在码头边上找了家小饭馆。
那是真小,就三张油腻腻的桌子,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
一看我们这帮人进来,老板吓得一激灵,手里的苍蝇拍都掉了。
他大概以为遇上了打劫的,或者哪来的逃犯。
“老板,有啥吃的,全端上来。”耗子一拍桌子,声音大得把我也吓了一跳,“这一路净吃那小日本的生冷玩意儿,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我们要热乎的,肉,大块的肉!”
不多久,老板战战兢兢地端上来一大盆红烧肉,还有一桶米饭。
接下来这场面,没法看。
我要是说我们是饿死鬼投胎,那是侮辱了饿死鬼。
水生直接端起那木桶,也不用碗,拿勺子往嘴里扒拉,那米饭下去的速度,跟倒进下水道似的。
我也顾不上斯文,舀起一块红烧肉就塞嘴里,连嚼都顾不上嚼,直接往下吞,那肥油顺着嘴角往下流,烫得食道生疼,可那种满足感却顺着胃袋直冲天灵盖。
我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在乱窜,原本酸痛的肌肉正在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恢复。
这感觉很爽,爽得让人害怕。
五个人,干掉了饭馆里两天的存粮。
最后老板看我们的眼神都不对了,那是看怪物的眼神,想赶人又不敢,只能缩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
吃饱喝足,那种要把人逼疯的饥饿感总算是压下去了。
“结账。”我打了个饱嗝,一摸兜,坏了,就剩几张日元还都特么给船老大了。
还好,耗子兜里还有几张皱巴巴的人民币,那是他临走前藏在鞋垫底下的私房钱,这会儿拿出来虽然味儿大点,但好歹能用。
出了饭馆,我们在路边拦了一辆去县城的破中巴。
车上人挺多,大都是些进城务工的农民和倒腾海货的小贩。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子汗臭味、烟味和海腥味。
我们几个人往后排一挤,周围的人立马就让开了一圈空地。
没办法,咱们身上这股子煞气太重,不像好人呐!
车子晃晃悠悠地上了路。
我靠在窗户边,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电线杆子和那些灰扑扑的砖瓦房,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三个月。
我摸了摸胸口,心跳沉稳有力,甚至比以前更强劲。
这身体素质是上去了,可这命也变短了。
这买卖,亏大发了。
“老陈,你说……”耗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那一嘴的大蒜味差点没把我熏晕过去,“咱要是真找不到那劳什子龙眼,是不是真得变成那岛上的怪物?我看那长毛的也不错,冬天省棉袄了。”
“你少贫两句能死啊?”我白了他一眼,“你要想长毛,赶明儿我给你买两瓶生发水,让你全身上下都长满,到时候把你送马戏团去,没准还能混个台柱子。”
耗子嘿嘿一笑,没再接茬,转头看向窗外,眼神里透着藏不住的慌。
他在想秀秀。
这一趟出去,惹了一身骚,还背了个定时炸弹回来。
这要是让秀秀知道了,那还不得急死。
“回去之后,嘴都给我把严点。”我扫视了一圈众人,沉声说道,“尤其是耗子,在秀秀面前别说漏了嘴。就说咱们一切顺利,到地方找着人就回来了。”
“明白,明白。”耗子点头如捣蒜,“我要是敢说实话,秀秀能拿菜刀劈了我。再说了,这事儿说出去谁信啊?菌丝、怪物、活了几百年的老粽子,精神病院都不收我这样的。”
老史一直在闭目养神,这时候睁开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那手掌粗糙厚实,指节上全是老茧。
他稍微握了握拳,指关节发出一阵爆豆般的脆响。
“这力量,控制不住。”老史低声说道,“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不小心把那个瓷勺给捏碎了。回去得适应一段时间,不然容易伤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
身体机能暴涨,神经系统却还没完全跟上。
这就好比给一辆拖拉机装了个飞机引擎,一脚油门下去,不散架也得翻车。
“都悠着点。”我叮嘱道,“特别是水生,你那力气本来就大,现在更是没谱。平时要多注意了”。
一路辗转,倒了中巴倒大巴,等我们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的深夜了。
上海滩还是那个上海滩,霓虹灯闪烁,车水马龙。
回到三川阁所在的弄堂,已经是后半夜了。
弄堂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风中摇晃。
走到三川阁门口,看着那块熟悉的招牌,我这眼眶子竟然有点发热。
这破店,虽然不赚钱,但好歹是个窝。
耗子上前掏钥匙开门。
也不知道是不是手抖,捅了半天没捅进去。
“起开,笨手笨脚的。”我把他推开,自己拿着钥匙去开。
结果手刚一拧,只听“咔嚓”一声,那钥匙竟然被我一把直接给拧断了。
我愣住了,手里捏着半截断掉的钥匙,跟耗子面面相觑。
“得,这回不用钥匙了。”耗子苦笑了一声,嘟嘟囔囔道:“天天让这个控制那个控制,你自己控制一下吧!”
我没说话,心里却是一阵发凉。
这力量增长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体内的那个“瓜”,长势喜人啊。
搁门梁顶上摸下备用钥匙,小心翼翼的开锁,店里黑灯瞎火的,借着外面的路灯,能看见货架上那些破烂玩意儿还都在。
我随手按开灯,那昏黄的灯泡闪了两下才亮起来,照得店里影影绰绰的。
“到家了。”我把背包往柜台上一扔,整个人瘫在了那张太师椅上。
那椅子发出“吱呀”一声惨叫,仿佛在抗议我的体重。
老史也赶紧找地方坐下,累得跟散了架似的。
这几天在那岛上,那真是把这辈子的心都操完了。
现在一松懈下来,那种疲惫感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人淹没。
“都先歇着吧。”我有气无力地说道,“耗子,你去后面看看能不能烧点水,让大家伙洗个澡。这一身的味儿,简直能熏死苍蝇。”
耗子应了一声,正要往后院走,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门帘被掀开了,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把扫帚,一脸的警惕。
是秀秀。
一看是我们,秀秀手里的扫帚“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们……你们可算是回来了!”秀秀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就要往耗子身上扑。
耗子一看这架势,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举高,跟投降似的:“哎哎哎,媳妇儿,别冲动,别冲动!我身上埋汰!”
秀秀一愣,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耗子一番,看着他那身乞丐装,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你们这是去哪儿了啊?咋弄成这副德行?是不是让人给抢了?”
“没,没被抢。”耗子讪笑着,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用两根手指头轻轻捏住秀秀的袖子,生怕稍微一用力就把媳妇给捏碎了,“就是路不好走,摔了几跤。没事,人都好好的,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我看这场面有点心酸,赶紧插话道:“秀秀,赶紧给弄点吃的吧,大家都饿坏了。还有,烧点水,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得好好洗洗。”
秀秀这才回过神来,抹了把眼泪,连声应道:“哎,哎,我这就去。锅里有剩的大排面,我给你们热热。”
看着秀秀忙碌的背影,我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这家还在,人还在。
只要人还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就是这坎儿,他娘的一次比一次高。
等大家都洗漱完毕,换上了干净衣服,一人捧着一大碗热腾腾的大排面蹲在店里呼哧呼哧地吃着。
吃完面,极度的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谁也没心思多说什么,所有人倒头便睡,哪怕天塌下来也得等醒了再说。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第二天醒来,精神头总算恢复了大半。
我坐在店堂那张八仙桌旁,清晨的阳光透过门缝洒进来,照得空气里的尘埃都在跳舞。
深吸一口气,拿出那个沉甸甸的黑铁盒子,郑重地放在了桌子中央。
“老陈,这玩意儿到底写了啥?”耗子嘴里叼着根牙签,凑过来看。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魏景阳的笔记,上面的字迹潦草。
“这上面说,龙眼这东西,原本是天外的一块大陨石,掉下来的时候碎成了八块。”我指着上面的一行小字,“汉朝那会儿,朝廷觉得这东西不吉利,找了一帮方士,把这八块石头分别封印在了八个地方,叫‘八锁金关’。”
“八锁金关?”耗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名字听着挺霸气啊。”
“魏景阳当年忽悠崇祯从那个铁棺峡里把一块挖出来的,带到了日本。也就是说,原本的八关,破了一关。但这笔记里还提到了另外几个地方。”
我翻到笔记的后半部分,那里画着几幅简陋的地图,线条扭曲,旁边标注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你看这儿。”我指着其中一幅图,那上面画着连绵的山脉,“这地方,能看明白不?”
耗子把脑袋凑过去,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摇了摇头:“这画得跟蚯蚓爬似的,看个毛线?”
“有点像,但不全是。”我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脑子里那些关于风水地理的知识,“这叫‘双龙抱珠’的局,但这两条龙,是死龙。你看这山脉的走势,断断续续,那是地脉断绝的象征。这种地方,在风水上叫‘绝户地’,那是大凶之兆。”
“绝户地?”耗子缩了缩脖子,“听着就瘆人。那这地方在哪儿?”
“笔记里没明说,只写了一句诗。”我指着旁边那行狂草,“‘昌松洪池日将落,枯骨塔下鬼唱歌’。”
“昌松洪池?”耗子一拍大腿,挠着头想了半天,“这名字听着怎么这么耳熟?是不是哪个野鸡旅游景点?”
“你这嘴啊……”我白了他一眼,“昌松大概指的是唐朝的昌松县,如今甘肃古浪那一带,洪池应该说的是那里的古战场遗址洪池谷,就是现在具体位置无法确定。”
我顿了顿,手指在桌子上的纸条上轻轻点了点:“不过,现在一切都是推测,后面那句‘枯骨塔下鬼唱歌’,恐怕才是解开谜题的关键所在。”
我合上笔记,只觉得脑仁疼。
“先不想那么多了。”我把铁盒子收好,锁进保险柜里,“明天我去找找那些老关系,查查这句诗有没有出处。另外,还得把周主任那边给应付过去。这老周知道我们被种了这玩意儿,指不定要把我们切片研究。”
“那倒是。”耗子深以为然,“这老周心黑着呢。咱们得留个心眼。”
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
那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子燥热从胸口蔓延开来,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
我手里的茶杯,“啪”的一声,碎了。
滚烫的茶水泼了一手,但我却感觉不到烫。
耗子吓了一跳:“老陈,你咋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那皮肤下面,隐隐约约浮现出几条青黑色的血管,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
“没事。”我把手藏到桌子底下,用力握紧,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可能是累着了。行了,你忙你的。”
耗子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也没多问,回后院找秀秀去了。
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此时外头日头正盛,阳光透过玻璃门洒进来,却丝毫驱不散我心底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明明是大白天,我看起来却像是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一样。
那种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让人难以招架。
我想就在躺椅上眯一会儿,可刚一闭眼,眼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我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在极其遥远的地方,轻轻地哼唱着那句诗:
“昌松洪池日将落,枯骨塔下鬼唱歌……”
那声音尖细、凄厉,哪怕隔着正午的阳气,也吹得我骨头缝里冒寒气。
就在这半梦半醒间,我的意识有些恍惚了。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根深深地扎进腐烂的泥土里,吸收着那些尸体的血肉。
我的枝叶遮天蔽日,每一片叶子上都长着一张人脸,都在痛苦地哀嚎。
而那树冠的最顶端,挂着一颗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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