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资工厂的铁皮传达室像个被晒透的罐头,午后的阳光把 “收发室” 三个字烤得发烫。李建军攥着刚领的领料单往车间走,蓝布工装的后背已经洇出深色的汗渍,领口的纽扣松了颗,是今早匆忙穿衣服时扯掉的。
“李工,有你的加急电报!” 传达室的老张探出头,手里举着张白得发脆的纸,边角被订书机钉过,留着四个小小的洞。电报线在他指间晃悠,像条不安分的蛇。李建军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指尖刚触到纸张,看到发报人是弟弟的名字。
“父病重,需手术费 5000 元,速回” 的字样穿透纸面,墨水里混着点油渍,像是从乡下邮局匆忙发出的。李建军捏着电报往车间走,铁皮走廊里的回声震得他耳膜疼。考勤本上的 “全勤” 标记还新鲜着,他却在请假单上写下 “事假七天”,笔尖划破纸页,留下道狰狞的口子。人事经理的钢笔在审批栏顿了顿:“外资厂规矩严,最多五天,超期按旷工算。”
深圳发展银行的 Atm 机在办公楼拐角闪着绿光。李建军插卡时,手指在键盘上顿了顿 —— 密码是秀兰的生日,屏幕上跳出 “余额 .7 元” 的数字,足够从容应对这场意外。他先往老家的账号汇了 5000 元,汇款单的附言栏填着 “父手术费,勿念”,字迹比电报上的工整得多。又从 Atm 机取了 5000 元现金,塞进工装内袋,钞票边缘硌着心口,像揣了块踏实的砖。柜台的玻璃映出他的影子,鬓角沾着点焊锡渣,是今早调试设备时蹭的,此刻倒像是为这场匆忙的离别添了几分烟火气。
百货店的风铃在傍晚时响得格外欢。秀兰正踮脚往货架顶层摆袜子,碎花衬衫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别着的算盘 —— 是她刚从仓库找出来的,算账比计算器顺手。第三排货架的灰色棉袜卖得只剩三双,她记得建军说过 “灰色耐脏”,特意留着没摆出来。看见李建军推门进来,她手里的袜子差点掉在地上:“怎么这时候来了?夜校的课……” 话没说完就被他手里的车票打断,“西安 K44 次,今晚十点发车。”
“叔怎么了?” 秀兰的手指绞着衬衫下摆,算盘珠子在口袋里硌得慌。李建军把电报递给她,铁皮柜的锁 “咔哒” 弹开,他正往包里塞换洗衣物。叠衬衫时,袖口的褶皱里掉出半块橡皮,是夜校做电路实验时用的,上面还沾着点松香。“老毛病,” 他的声音尽量平淡,“医生说手术不难,我回去看看就回来。” 秀兰突然抓住他塞衣服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他的腕骨:“钱够不够?我账号里有几万,随时能取。”
李建军反手握住她的手,往她掌心塞了把钥匙 —— 是黄贝岭出租屋的备用钥匙。钥匙串上挂着个小小的电路板挂件,是他用废料做的,上面刻着 “电子” 二字。“我这还有钱,” 他晃了晃内袋,钞票摩擦的声响很轻。秀兰突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掏出个小本子,是她抄的百货店电话和夜校同学的传呼号:“有事我呼你,bp 机别关。”
火车站的霓虹在夜色里织成网。秀兰帮李建军理了理皱掉的衣领,指尖触到他别在腰间的手机,机身上还贴着块透明胶带,是上次摔在车间时粘的。“到了给我打个电话,” 她往他包里塞了袋荔枝干,油纸包上用红笔写着 “每日三颗”,“火车上嘴馋了吃,比方便面健康。” 候车室的广播突然响起,“K44 次列车开始检票” 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群。
李建军拎包时,秀兰突然踮脚抱了抱他。站台的风带着铁轨的铁锈味,吹乱了她的麻花辫,发梢扫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轻痒。她的帆布包里露出半截账本,最新一页写着 “明日进货:肉色丝袜 100 双”,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五天够不够?” 她的声音裹在风里,“不够就跟厂里说,大不了……” 话没说完就被他捂住嘴,掌心带着银行 Atm 机的凉意:“五天够了,家里有弟弟搭手。”
火车启动的瞬间,李建军从车窗往外看,秀兰的身影在站台上缩成个小小的点,手里还举着他忘带的夜校课本 ——《信号与系统》的封面上,她用红笔圈出了今晚要讲的章节,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收音机,标着 “录音”。他突然想起早上汇款时,银行柜员说 “异地取款手续费 1%”,此刻却觉得,有些东西是没法用钱衡量的 —— 是她把钥匙塞过来时的笃定,是说 “我有钱” 时的坦然,是站台上那个不肯转身的背影,比任何存款数字都更让人安心。
百货店的灯亮到深夜。秀兰把李建军的夜校课本摆在收银台,旁边放着他常用的万用表,指针恰好指在 “通路” 的位置。台灯下,她铺开信纸,笔尖悬在 “亲爱的建军” 几个字上,半天没落下。铁皮柜的第三层,她找出个旧磁带,塞进收音机 —— 是上周夜校联欢时录的,里面有李建军唱跑调的《我的中国心》,间奏时还能听见她的笑声。磁带转动的沙沙声里,她对着账本上的 “今日盈利 380 元” 发呆,突然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火车,车头朝着深圳的方向。
黄贝岭的出租屋在凌晨时格外安静。秀兰推开房门,月光从纱窗漏进来,照亮了床头并排摆着的两个搪瓷杯 —— 一个印着 “安全生产”,一个画着荔枝花,杯底还沉着昨晚没喝完的茶叶。她摸出 bp 机放在枕头边,调大了音量,又把建军的毛衣搭在床沿,毛线的纹路里还沾着点车间的铁屑。心想不管多晚,只要收到 “平安” 的信号,这一夜就不算难熬。
火车在铁轨上颠簸前行,李建军望着窗外掠过的灯火,突然想起秀兰说的 “钱是活的,人是实的”。内袋里的 5000 元现金随着车身轻轻晃动,像串踏实的砝码,压着他对家人的牵挂,也压着对深圳的惦念。包里的荔枝干散发着甜香,混着大哥大的塑胶味,成了此刻最安心的味道。他知道,五天后回到华强北,总会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守着百货店的灯光,等他回来一起把日子过成该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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