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并非源于风雪,而是来自某种更深沉、更本质的失落。
它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阿芜由代码与逻辑构筑起的世界观,让她清晰地感知到一种名为“徒劳”的情绪。
三日,整整三日,耗费了林亦一道“主编级”指令才开启的“回声补录”协议,在整个大衍仙朝范围内,收到的有效回响仅有十三则,且大多是语焉不详的梦呓与醉话。
《世界运行手册》的后台数据流,像一条濒死的心电图,微弱而平直。
那些被抹去的哭声、被静音的呐喊,并未如预想中那样喷薄而出。
它们依旧被囚禁在亿万生灵的潜意识深处,被习惯性的沉默和根深蒂固的恐惧牢牢锁死。
“他们不信。”阿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从数据流中抬起头,看向那个依旧蜷在软榻上的身影,“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他们可能觉得,这只是仙庭中枢又一次不知所谓的测试,或是一场无聊的恶作剧。他们害怕开口,因为开口的代价曾是湮灭。”
林亦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话本,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块云片糕塞进嘴里,满足地眯了眯眼。
她没有看阿芜,视线落在窗外那株被白雪覆盖的梅树上。
“信任不是靠公告建立的,阿芜。”她的声音慵懒中透着一丝通透,“就像你不能指望一群饿了很久的人,仅凭一张画饼就相信自己能吃饱。”她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轻响,“他们需要看见,需要触摸,需要一个……回收的过程。”
她从软榻上滑下来,赤着脚踩在温暖的地毯上,像只餍足的猫。
“传话下去,”她打了个哈欠,“东宫从今日起,开设‘旧物换糖’的摊子。凡是与归墟塔、与守塔人有关的任何老物件,无论是一块石头,一片布,还是一截烂木头,只要送来,都可以换一包上好的蜜饯,或是一本时下最新的话本。”
阿芜愣住了,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为这个荒诞的指令建立一个合理的逻辑模型,却彻底失败了。
用蜜饯和话本去收集可能蕴含着世界秘密的史料?
这简直比她当年修复一个被加密套了三百层的bUG还要离谱。
消息传出,整个东宫乃至皇城内廷都陷入了一片窃窃私语。
侍女和内官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结论只有一个:那位不学无术的十公主,许是闲得太久,又开始发痴了。
摊子就在东宫门口的空地上摆开,一张小几,两个蒲团,一侧堆着精致的蜜饯匣子,另一侧是印刷精美的话本。
林亦裹着厚厚的狐裘,亲自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兽奶,悠哉游哉地等着“顾客”上门。
整整一个上午,无人问津。
直到午后,一个穿着底层守塔卒号服的老兵,才揣着手,犹豫着踱了过来。
他面容沧桑,神情拘谨,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在宫人们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中,他鼓足勇气,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小几上。
那是一截断裂的引火杖,材质普通,杖身已被磨得油光发亮,顶端还有烧灼的痕迹。
林亦没有立刻给他糖,而是拿起了那半截木杖。
她没有动用任何仙力,只是将其举到眼前,对着午后微斜的阳光,细细地看。
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时光的尘埃。
许久,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上面有三十七道刻痕,很浅,刻在木纹的缝隙里。每一道,都是一个人的名字。”
老兵浑身一震,浑浊的眼中瞬间涌上泪光。
他猛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这根引火杖是他的师父传给他的,师父说,他们这一脉,每一任离去前,都会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
他们守的不是塔,是人。
林亦将一包最甜的桂花蜜饯塞进他怀里,又挑了一本《剑仙风流记》递给他,温声道:“拿回去吧,老人家。辛苦了。”
这件事如同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无声地荡开了层层涟漪。
渐渐地,开始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试探性地送来东西。
一枚褪了色的巡更铜牌,一块从制服上剪下的、烧焦的布帛残片,一把早已生锈、无法使用的塔底监牢钥匙……
林亦来者不拒,阿芜则在一旁,用最原始的纸笔,一一登记下物品的形制、来历和交付人的姓名。
她不再质疑,只是默默地执行着。
她隐约感觉到,林亦正在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编织一张比数据网络更坚韧的网。
林亦没有将这些“破烂”入库封存,而是做了一件更令人费解的事。
每日黄昏,她让宫人在东宫的庭院里,用极细的天蚕丝将那些残片、钥匙、布帛悬挂起来。
她动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空间法则,让它们随着晚风轻轻摇曳,彼此触碰,发出一阵阵细碎、空灵的嗡鸣。
这片由“废品”组成的风铃,成了皇城一道诡异而凄美的风景。
第三日的深夜,大公主林知雪处理完一天的公务,习惯性地在宫中漫步。
当她路过东宫时,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风中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旋律,细微,却无比熟悉。
那……竟是她幼时,父皇偶尔会哼起的摇篮曲。
她脸色一变,踉跄着后退半步,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片悬挂的“破烂”上。
她的仙识扫过,瞬间就找到了源头——那段旋律,并非真正的声音,而是来自一块焦黑布帛上残留的符文阵列,其震动的频率,与她贴身佩戴的那枚父皇所赐的铜铃,竟是完全一致!
这枚铜铃,是父皇说用来安神静心的。
可此刻,它在她的掌心,冰冷如铁。
与此同时,归墟塔的幽影之中,影嬷嬷虚幻的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
她脑中那个生锈的铁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道尘封最深的记忆,终于冲破了封印。
她不是什么仆妇,更不是普通的幽灵管理员。
在那个遥远的初代,她的身份是——“谛听祭”仪式的唯一记录者。
她亲眼看到,初代守塔人沈知寒,在签下那份以神魂为代价的契约后,平静地将其一分为二。
一半,交给了当时初登帝位的仙帝;而另一半,则被他亲手沉入了归墟之眼的最深处。
“他说,”影嬷嬷的记忆中回荡着沈知寒疲惫而坚定的声音,“契约是双向的。若后人真心想听,自会想办法,来找回这另一半。”
她不再犹豫,身形化作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潜入东宫。
她将这段刚刚解封的记忆,凝成一枚指甲盖大小、闪着幽光的冰晶,悄悄嵌入了林亦那张软榻的靠背缝隙之中。
次日,林亦如常窝进软榻时,后背感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
她眼神一动,却没有声张。
当晚,她便借着整理话本的动作,用一丝空间折叠之力,将那枚冰晶无声无息地摄入手中,随即意念一动,将其“粘贴”进了《世界运行手册》的空白扉页。
光芒一闪,冰晶融入书中。
手册的封面上,原本光滑的表面,缓缓浮现出一道与她右手掌纹完全契合的、浅浅的凹槽。
而在皇城藏书阁,陆昭不眠不休,终于在一堆被虫蛀得只剩边角的残卷中,拼凑出了一句关键的话:“……契约可继任,不可强夺,唯‘共听者’能启……”
共听者?
陆昭心头一震,他瞬间明白了林亦那些看似荒唐举动的真正含义。
要重启契约,必须先有足够多的人,“听见”并“承认”那些过往的牺牲!
他热血上涌,连夜研墨,匿名撰写了一篇名为《破烂考》的文章。
文中,他以一个博古学者的口吻,详细考据了每一件东宫“展出”旧物的背后可能隐藏的故事与情感,笔触悲悯而克制。
文章没有投给任何仙家庭报,而是扔给了凡间最火爆的一家民间刊坊。
一夜之间,《破烂考》火遍街头巷尾。
百姓们这才知道,那些不起眼的“破烂”,竟承载着如此沉重的过往。
一时间,全城震动,无数人开始翻箱倒柜。
更多的遗物被源源不断地送往东宫。
一个孩童手掌大小的木剑,剑柄上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着:“爹说我在听”;一卷被泪水浸透、从未寄出的家书,上面写着:“娘,塔里的声音越来越多了,我快分不清哪一句是我想对你说的了……”
第七日,傍晚。协议倒计时的最后一刻。
林亦清点收获,共得旧物三百一十七件。
她没有再做任何展示,而是让阿芜在庭院中央,点燃了一堆无字的纸钱——那是她用空间法则,从仙朝百年废档库中,抽离出的所有“已结案”、“已归档”批文的纸张精华。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将那三百一十七件承载着记忆的旧物,一件件亲手投入火焰。
“殿下,不可!”阿芜失声惊呼。
林亦却只是闭上双眼,在熊熊火光中低声自语,那声音仿佛不是对任何人说,而是对这方天地,对那无尽的虚空。
“你们想被听见的,从来不是这些破烂。”
话音落下的瞬间,火焰骤然腾起数丈高的青色光焰!
那三百一十七件旧物在火中消解,化作三百一十七道璀璨的光影,冲天而起。
紧接着,一道道清晰、坚定、来自不同时代却又无比和谐的人声,在整个皇城的上空齐声诵读,仿佛是对这亿万年沉寂的回应:
“我愿承声,不负所闻!”
声落,火熄。
庭院中央的灰烬里,没有留下任何残渣。
只有一枚温润如玉的符箓,静静地躺在那里。
符箓正面,是繁复威严的仙帝玺印。
而背面,则烙印着一行崭新的、带着法则气息的小字:
“新约待签,执笔者候。”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那枚玉符散发着微光,将林亦的脸映得明明灭灭。
整个东宫乃至整座皇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仿佛万物都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内侍匆匆从宫外跑来,在廊下对着阿芜低声禀报,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
“阿芜姑娘……明日一早,大公主殿下、二公主殿下……九位公主殿下,将联袂驾临东宫,说是……为十公主殿下检查冬衣是否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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