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振华被噩梦般的记忆碎片纠缠,兀自发愣的当口,门外猛地炸开一阵粗暴的吼声,如同平地惊雷,裹挟着屋外的尘土气浪,狠狠撞进他的耳膜,震得他心腔都跟着嗡鸣。
“里头那个没良心的玩意儿是不是醒了?!爹娘走得早,自个儿孤魂野鬼一个,我妹子不嫌你家穷得叮当响,死心塌地跟了你!你呢?啊?!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不知道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天天耷拉个死人脸给谁看?!”
这声音饱含着滚烫的愤怒和刻骨的失望,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仿佛要把蜷缩在屋里的周振华生生活剥了才解恨。
周振华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喘不过气——是高大壮,高红梅那个护妹如命、脾气火爆的哥哥。
“红梅啊!我的傻妹子!你睁大眼睛瞧瞧,你找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仗着多啃了几年书本,清高得跟个什么似的!你跟着他,那不是往火坑里跳吗?啊?!这都啥时候了,你挺着个大肚子,以后的日子,这苦水你喝到啥时候是个头?!”
高大壮的声音越发高亢激愤,在低矮的堂屋里横冲直撞,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他对周振华的积怨,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废物!就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高大壮的话语,字字如淬毒的钢针,精准狠厉地扎向周振华最脆弱的地方。
周振华紧紧攥着破旧的被角,指节泛白。
他知道,这个天天逮着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大舅哥,其实刀子嘴豆腐心,那滔天的怒火底下,烧的全是对妹妹高红梅刻骨的心疼。他无法容忍妹妹跟着这样一个“废物”受苦。
“哥!求你了哥!别说了!”高红梅带着哭腔的哀求声急切地响起,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振华哥他……他心里难受着呢!你……你别这样……”话音未落,她已像一阵风似的冲出里屋门帘。
只见堂屋中央,高大壮像一尊怒目金刚杵在那里,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高红梅眼眶通红,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倔强地不肯落下,只映着堂屋昏黄的光。
高大壮见妹妹出来护着,更是火上浇油,指着她,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劈裂:“难受?他难受个屁!我看他自在得很!我问你,打从你们成亲到现在,你肚子里揣着他的种,他给过你一天好脸色没有?啊?!你摸摸良心说!”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高红梅的心上,那张黝黑的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恨铁不成钢。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响起。里屋那扇单薄破旧的木门被艰难地推开。
周振华扶着门框,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惨白得吓人,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嘴唇干裂起皮,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稳。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挪地蹭了出来。
堂屋里瞬间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高大壮喷薄的怒火卡在喉咙里,高红梅忘了抽泣,连一直蹲在墙角吧嗒旱烟的高老汉,也停下了动作,浑浊的目光投了过来。高大娘更是张着嘴,手里的鞋底都忘了纳。
四道目光,惊愕、审视、愤怒、担忧……齐刷刷聚焦在周振华摇摇欲坠的身上。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格外清晰。
“大壮哥……”周振华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里充满了疲惫的愧疚,
“您…消消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骂得对!要骂…您就骂我,别…别怪红梅……”
高大壮像被点燃的炮仗,怒目圆睁,猛地向前一步,手指几乎戳到周振华的鼻尖,唾沫星子飞溅:“放你娘的狗屁!你现在知道认错了?早干嘛去了!这些年,你对得起你坟头草都三尺高的爹娘吗?你对得起这个家徒四壁的破窝吗?你对得起我妹子红梅吗?!啊?!”
他越说越激愤,绕过试图阻拦的高红梅,逼到周振华面前,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自己!游手好闲,屁本事没有!我妹子跟着你,喝西北风去?我能放心把她交给你这个窝囊废?!”
周振华的头垂得更低了,像一截被霜打蔫的枯草,承受着这狂风暴雨般的责骂。
高红梅则像护崽的母鸡,瘦小的身体死死挡在周振华前面,双手下意识地张开,仿佛随时准备承受来自兄长的怒火。
堂屋里只剩下高大壮粗重的喘息和愤怒的余音在回荡。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煎熬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高大壮胸中的怒火似乎终于咆哮殆尽,只剩下沉重的余烬。
周振华这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他的目光在妻子高红梅憔悴却依旧清秀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隆起的腹部,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大壮哥…红梅…红梅她月份大了,眼看就要生了。这…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也知道,这临盆前头,啥要命的事儿都可能碰上……咱…咱不能在家干熬着等啊。我想好了,得赶紧…赶紧把红梅送到县医院去住下。那儿有大夫有药,万一…万一有个闪失,也有个照应……”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让整个堂屋炸开了锅!
高红梅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
高大壮像被施了定身咒,张大的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指着周振华的手指僵在半空,所有的斥骂都噎在了喉咙深处。
高大娘手里的鞋底“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周振华,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婿,嘴里喃喃自语:“老天爷开眼了?这…这榆木疙瘩今天咋转性了?知道疼媳妇了?”墙角的高老汉,吧嗒烟袋的动作彻底停住,浑浊的眼珠在烟雾后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眉头深深锁成了一个“川”字。
周振华看着泪流满面、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的高红梅,自己的眼眶也瞬间红了。
眼前的妻子,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衬衫,袖口和领口磨得起了毛边,泛着陈旧的黄。
下身是一条同样打着补丁的灰布裤子。脚上一双黑布鞋,鞋帮子都快磨穿了。一头枯黄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苍白的额角,细碎的刘海下,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盈满了泪水,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里面有震惊,有委屈,有希冀,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触碰的欢喜。
这眼神像一把温柔的刀子,狠狠扎进周振华的心底,他几乎控制不住想立刻把这个为他吃尽了苦头的女人紧紧拥入怀中。
周振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潮。
他完全无视了家人那足以将他洞穿的震惊目光,转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还在石化状态的高大壮说:“大壮哥,麻烦你,去院里把三轮车推过来。”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转身回到光线昏暗的里屋。
他弯下腰,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将床底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藤条行李箱拖了出来。箱盖弹开,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樟脑丸的气息散开。
箱子里空荡得可怜,属于高红梅的衣物更是少得让人心酸——只有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裳。
周振华颤抖着手指拿起一件,那粗糙的布料上,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补丁像一张张咧开的嘴,无声地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和妻子的隐忍。
他的视线瞬间模糊,喉头哽咽得厉害,猛地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股酸涩甩掉。他近乎粗暴地将那两套带着补丁的衣服塞进行李箱,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急切。
收拾停当,他提着箱子走到还在默默流泪的高红梅面前,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却有些僵硬的笑容,声音异常轻柔,
带着前所未有的承诺:“到了县城,咱先去百货大楼。给你买新衣服,买合脚的软底鞋,买厚厚的棉袜子……” 他甚至有些笨拙地比划了一下,“都买好的。”
高红梅彻底懵了。新衣服?新鞋子?新袜子?还要“都买好的”?这几个字眼对她来说遥远得如同天方夜谭。
自从嫁过来,周振华自己都过得浑浑噩噩,哪有余钱给她置办这些?他哪来的钱?这突如其来的、从未有过的关怀,像一场不真实的梦,让她心慌意乱,又夹杂着一丝不敢深想的、卑微的期盼。
院子里,那辆饱经风霜的旧三轮车已经被高大壮推到了门口。高大壮脸色依旧难看,眼神复杂地看着周振华。周振华没说话,默默地走到车斗旁。
他仔细地检查着车斗,从角落里找出一块厚实的、带着机油味的防雨油布,抖落上面的灰尘,仔仔细细地铺平在冰冷的铁皮车斗底板上。
然后,他又转身回屋,从自己那张硬板床上抽下唯一一床稍显厚实、还算干净的旧棉被,用力拍打了几下,小心翼翼地叠好,再一层层细致地铺在油布之上,直到形成一个尽可能柔软、厚实的坐垫。
“来,红梅。”周振华伸出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小心。
高红梅看着那个简陋却显然被用心布置过的“座位”,鼻子又是一酸。她扶着丈夫伸来的手,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硬邦邦的车斗被棉被缓冲,带来一丝暖意和踏实感。
“走,咱们出发。”
周振华跨上三轮车座,握住了冰凉的车把,目光投向村外那条蜿蜒的土路。
村里的土路坑洼不平,像一张布满褶皱和伤疤的老脸。
昨夜刚下过雨,低洼处还积着浑浊的泥水。周振华蹬得很慢,很稳,每一次踩踏都小心翼翼,生怕剧烈的颠簸惊扰了身后那个承载着他全部希望和愧疚的女人和她腹中脆弱的小生命。
车轮碾过泥泞,发出粘稠的“咕叽”声,不时陷入水坑,又奋力挣脱,带起一串浑浊的泥点。
三轮车老旧的车架随着颠簸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呻吟,这单调而沉闷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伴随着他们,缓缓驶向沉入巨大火盆般的夕阳深处。
那熔金般的霞光,将两人一车的剪影拉得老长,投在泥泞的道路上,仿佛一条艰难却执意向前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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