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丁院长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雪水浇透了林恩的骨髓。光之心的侵蚀、冰之心的关键地位、马尔萨斯的虎视眈眈，还有那悬在头顶的最终决战……这些信息过于庞大，过于沉重，几乎将他精心构筑的“濒死谎言”堡垒瞬间冲垮。
他看着奥古斯丁院长那平和却深不可测的背影，带着依旧魂不守舍的埃德加，从容地走向那艘灰色飞艇。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更深的不安攫住了林恩。这位教谕院院长，教廷的第三号人物，为何要如此倾力相助？仅仅是为了抗衡那侵蚀光之心的腐朽力量？这理由看似宏大，却不足以解释他甘冒奇险、欺瞒马尔萨斯的动机。尤其是在他点破了林恩几乎所有的底牌——维吉尔的真正死因、幼崽的存在、虫潮的操控之后。
“等等！”林恩的声音带着一丝强行压抑的嘶哑，猛地从冰岩椅上撑起身体。左臂的黑气因他剧烈的动作而翻腾加剧，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咬紧牙关，踉跄着追了出去。
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肺腑，让他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带着黑气的血沫。他这副模样，倒将“命不久矣”的伪装演绎得淋漓尽致。
奥古斯丁在飞艇舷梯前停下脚步，缓缓转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林恩会追出来。埃德加则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与林恩对视。
“院长大人……”林恩喘息着，在石拳和苔丝警惕的目光中走近，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奥古斯丁能听见，“您……为何如此帮我？仅仅因为……冰之心能对抗那腐朽？这风险……太大了。马尔萨斯若知晓您今日所言所行……”
奥古斯丁静静地看了林恩几秒，那温和的浅褐色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悠远、极其复杂的情绪。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那两名灰袍随从立刻会意，带着依旧浑浑噩噩的埃德加先登上了飞艇，舱门并未关闭，但显然隔绝了声音。
“跟我来。”奥古斯丁没有走向飞艇，反而转身，朝着冰湖边缘一处相对僻静、视野开阔的断崖走去。寒风卷起他洗得发白的灰袍，背影显得清瘦而孤寂。
林恩示意石拳和苔丝留在原地，自己拄着冰杖，艰难地跟了上去。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冰渣和冻结的污血上，发出嘎吱的声响。
站在断崖边缘，俯瞰着下方翻腾着污秽寒雾的巨大冰渊和远处燃烧殆尽的飞艇残骸，奥古斯丁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缥缈，却清晰地传入林恩耳中：
“林恩·辉耀，你问为何？因为有些债，需要用一生去偿还。有些恩情，即使被时光和尘埃掩埋，也刻在灵魂深处，无法抹去。”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仿佛穿透了林恩，看向更遥远的过去：“三十年前，圣光之城，教廷禁书区。一个出身卑微、因对‘异端历史’过分好奇而被同僚构陷、即将被审判庭以‘渎神思想’罪名投入黑狱的低阶修士……他的名字，叫奥古斯丁·维恩。”
林恩的心脏猛地一跳！奥古斯丁·维恩？这是院长的本名？他从未听说过！
“那时的我，年轻，固执，满脑子都是那些被教廷列为禁忌的古老传说、失落文明和元素本源的疑问。我偷偷查阅禁书，记录笔记，自以为无人知晓。”奥古斯丁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然而，审判庭的耳目无处不在。我的笔记被‘好友’告发，成了足以将我打入地狱的铁证。就在审判庭的锁链即将套上我脖子的前一夜……一个人，改变了我的一生。”
他的目光聚焦在林恩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那个人，是你的母亲，艾莉诺·辉耀公爵夫人。当时的她，作为帝国最尊贵的公爵夫人之一，正陪同辉耀大公在圣光之城进行例行的‘信仰述职’。不知她通过何种隐秘的渠道，得知了我的困境。”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她身边最信任的、如同影子般的女侍，避开了教廷所有的守卫和神术侦测，如同幽灵般出现在我那个阴冷潮湿、被监视的禁闭室窗外。”奥古斯丁的眼中闪过一丝对往昔的惊悸与不可思议，“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进来一本……用普通《圣典》封面伪装的笔记。那本笔记，是我所有‘渎神’思想的原始记录，本应作为核心证据封存在审判庭的秘柜里。”
“那个女侍只说了一句话：‘夫人说，知识本身无罪，但承载它的生命不应因此熄灭。烧掉它，活下去。’”奥古斯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感怀，“我照做了。在黎明审判庭来人之前，我将那本足以定我死罪的笔记，连同我所有的恐惧，在墙角那个冰冷的炭盆里烧成了灰烬。当审判官们气势汹汹地冲进来，翻遍整个房间却一无所获时，他们只能以‘证据不足’为由，将我发配到最偏远、最贫瘠的北境小修道院‘静思己过’。”
“那本笔记……”林恩忍不住问道。
“是你先祖，初代辉耀大公在北境遗迹探险时留下的部分手稿副本摘要，其中……恰好涉及了一些关于‘冰元素异常聚集点’的模糊记载。”奥古斯丁看着林恩，眼中意味难明，“艾莉诺夫人将其伪装成我的‘渎神笔记’，调包换了出来。她不仅救了我的命，更在无意中……抹去了教廷可能提前注意到‘冰之心’存在的最后一丝线索。这份恩情，这份守护秘密的默契……辉耀家族从未提起，我也从未敢忘。”
寒风呼啸，卷起细碎的冰晶。林恩站在悬崖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并非因为天气，而是因为这尘封的、足以颠覆他对家族认知的隐秘恩情。母亲艾莉诺……她竟有如此胆魄和手段！
“在偏远修道院的那些年，我远离了权力中心，反而拥有了大量时间静心研读真正被允许的典籍，思考神学与历史的边界。我变得更加谨慎，也更加……执着于追寻那些被掩盖的真相。”奥古斯丁继续说道，语气恢复了平静，“当我凭借学识和……一些必要的妥协，最终一步步走到教谕院院长的位置后，我拥有了查阅几乎所有尘封档案的权力。我开始暗中调查今年初构陷辉耀家族‘渎神’的案子。”
林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他流放以来，第一次有可能接触到家族覆灭真相的核心！
“那些所谓的‘铁证’，那些指控辉耀家族进行‘亵渎实验’、‘勾结异端’的证人和证词……”奥古斯丁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在我重新梳理之下，漏洞百出，充满了刻意引导和逻辑断裂。马尔萨斯和格里高利联手推动此案，目标就是初代大公从北境带回的秘密！更关键的是……那些在当年审判中言之凿凿、指证辉耀家族的核心证人，在你父母被处决、你被流放这短短数月内……相继离奇死亡。”
“什么？！”林恩瞳孔骤缩，一股寒意直冲头顶。证人相继死亡？！这绝非巧合！
“有‘意外’坠马的，有突发‘恶疾’暴毙的，有在酒馆斗殴‘意外’身亡的……死法各异，看似毫无关联。”奥古斯丁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但教谕院的情报网络并非摆设。深入调查后发现，这些人的死亡背后，都隐隐指向几个……与马尔萨斯关系密切、或直接隶属于审判庭的影子组织。他们在清除‘隐患’，确保当年构陷辉耀家族的‘污点’彻底消失。辉耀家族的‘渎神’，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马尔萨斯与格里高利联手策划的、针对初代大公秘密的……清洗与掠夺。所谓的‘异端技术’和‘信仰操控’，不过是欲加之罪的借口。”
真相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林恩的心上！愤怒、悲哀、还有一丝恍然大悟的冰冷瞬间淹没了他的情绪。原来如此！什么渎神，什么异端，都不过是教廷——是马尔萨斯和格里高利这两个教廷巨头联手导演的肮脏戏码！他的父母，整个家族的荣耀与生命，都成了这场肮脏交易的牺牲品！而这一切，远在流放途中的他，根本无从得知！
“所以，林恩·辉耀，”奥古斯丁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再一起叫了林恩的全名，“当我得知维吉尔被派往凛鸦领，当我通过教谕院的渠道察觉到埃德加报告中那些‘巧妙’的不合理之处，当我将这一切与你母亲当年的恩情、与辉耀家族被构陷的真相联系起来时……我的选择，就只剩下一个。帮你掩盖真相，为你争取时间，不仅是为了对抗那侵蚀光之心的腐朽，也是为了……偿还一份迟到了三十年的恩情，更是为了纠正教廷犯下的、针对你家族的巨大不公。”
林恩沉默着，胸口剧烈起伏。左臂的黑气似乎感应到他翻腾的心绪，不安地扭动。他需要消化这惊天的信息。家族的冤屈，母亲的援手，奥古斯丁的报恩与暗中调查……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更深地卷入历史的漩涡。
“还有一件事，你需要警惕。”奥古斯丁的声音打断了林恩的思绪，变得更加低沉，“你身边的那个老仆人，玛莎嬷嬷。她是审判庭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
林恩心中猛地一凛！奥古斯丁果然也知道玛莎！
他立刻做出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转化为被深深刺痛的愤怒和一丝后怕：“玛莎嬷嬷？她……她竟然是……怪不得！怪不得维吉尔来得如此之快！怪不得文书官会说‘几只鸟’！原来是她告密！”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被信任之人背叛的痛苦和咬牙切齿，“前几天……她就失踪了！领民说看到她慌慌张张往南边跑了！我还以为她是害怕这里的严寒和邪魔……原来……是逃回去复命了！这个叛徒！”
由于并未完全相信奥古斯都的一面之词，他隐瞒了玛莎嬷嬷的悔改和被他故意放走的真相，将她的离开定性为“叛逃”。
奥古斯丁深深看了林恩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分辨出真伪。林恩那混杂着震惊、愤怒、痛苦和后怕的表情毫无破绽，尤其是提到“几只鸟”这个关键信息时那种恍然大悟的恨意，极具说服力。
“嗯。”奥古斯丁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并未深究，“她能逃回去，也算‘合理’。审判庭会从她口中得到一份‘符合预期’的报告，这与你‘命在旦夕、领地生机断绝’的现状相互印证，更能取信于马尔萨斯。不过，你需留意，她可能还会传递其他信息。”
“我明白。”林恩沉声道，心中对奥古斯丁的警惕又深了一层。
这位院长的心思缜密，远超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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