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晌午刚过。知青点的二十个年轻人,在胡乱吃了点自带的干粮或村里临时提供的一顿简单午饭后,便三三两两地走出了那排泥胚草房,带着好奇与忐忑,开始真正打量这个即将长期生活的地方。
冬日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张家湾。
村子比他们昨日昏昏沉沉抵达时看到的要清晰许多。 一条不算宽敞的土路贯穿村子, 两旁是高低错落的土坯房, 多数屋顶覆着茅草, 少数条件好些的盖着旧瓦。 家家户户屋前屋后都堆着整齐的柴火垛, 有的院子里还晾着金黄的玉米棒子。 几只土狗懒散地趴在墙角晒太阳, 见到生人只是抬抬眼皮。
村边的水塘结了薄冰, 远处是新开垦的坡地和平整的水田, 更远处是连绵的、在冬日里显得苍茫的大山。 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烟、牲口粪便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城市工厂烟囱和汽车尾气的味道。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遇到村民便壮着胆子搭话。很快,他们就遇到了正和几个半大小子吹牛的孙玉斌。
“同志,你们村……今年收成咋样?”知青里较为活跃的刘援朝上前问道。
孙玉斌一听这个,立刻来了精神,腰板都挺直了几分,脸上洋溢着自豪:“俺们村今年?那可了不得!忙是忙得要死,可值啊!平均一个壮劳力,一年下来能挣三百二十个工分!”
“三百二?”戴着眼镜的吴清风在心里快速换算着,脸上露出惊讶。这在城里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尤其是在农村。
“那可不!”旁边的李家河抢过话头,声音洪亮,“光秋收后分钱分粮,家家户户都打了翻身仗!以前喝稀粥,现在顿顿干白米饭管饱!好多人家,今年一下子分了好几百块钱哩!”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引得附近几个干活的村民也凑过来,七嘴八舌地附和。
“是啊,我家分了三百多块!”
“我家娃今年都能穿上新棉袄了!”
村民们朴实的语言和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比任何宣传都更有说服力。知青们听着,面面相觑,心里的轻视和悲观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奇和隐约的期待。这个看似偏僻贫穷的小山村,似乎藏着他们不了解的活力。
几个心思活络的知青, 如刘余福、赵德鑫, 已经开始暗自盘算。 他们发现村里似乎没有公共食堂, 知青点也没配锅灶。
长期吃干粮不是办法, 看来得想办法跟村民搭伙或者自己开火。 他们注意到有些村民, 比如显得很精明的吕运兵和一脸憨厚却眼神闪烁的孙二狗, 对他们这些城里来的格外热情, 主动询问他们缺什么, 话里话外暗示可以“互相帮助”。 “这些乡下人也不傻,” 刘余福心想, “他们看中的是我们手里的现金、粮票, 或者是我们背后可能存在的城里关系网。 不过, 如果能用一点小恩小惠换来方便, 甚至打听到更多有用的消息, 倒也划算。” 一种微妙的、各取所需的交易氛围, 在看似随意的闲聊中悄然滋生。
然而,与此番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村子中央的大队部里,此刻却气氛紧张,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
青庄大队部下辖的其他五个生产队的队长,连同本大队第六生产队的队长张有福,一共六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闯进了大队部,将正在和会计核对账目的孙书记堵了个正着。
“孙老黑!你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三队队长是个火爆脾气,一拍桌子,震得茶缸乱跳,“凭啥你们张家湾的人就能天天吃干白米饭,年底分几百块钱?我们几个队的人就得勒紧裤腰带,半干半稀地凑合?都是一个大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之前大家穷得叮当响的时候都一样,这才一年,你们就上天了?”
“就是!”五队队长帮腔,“你们买了拖拉机,我们连买牛犊的钱都凑不齐!这差距也太大了!是不是公社偷偷给你们好处了?”
孙书记看着眼前这群脸红脖子粗的老伙计,心里明镜似的。他放下账本,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目光扫过众人:“嚷嚷啥?眼红了?我问你们,你们队里有张九烨吗?”
众人一愣。
“你们队里有人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带着大家凑钱搞养殖场吗?有人敢想敢干,带着大家开荒种饲料吗?”
张有福梗着脖子说:“老孙,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是没有张九烨,但我们有力气!我们要求也不高,就想跟着你们张家湾干!我代表六队,正式要求跟你们张家湾生产队合并!让咱们队的社员也过上好日子!”
“对!合并!”
“我们也合并!要走一起走,要富一起富!”其他几个队长也纷纷嚷道,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孙书记沉默了片刻,等声音小了些,才缓缓开口:“合并?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行的事。你们想过没有,合并了,资产怎么算?债务怎么分?劳力怎么安排?工分怎么统一?”
他站起身,语气变得严肃:“既然你们都有这个心,好!我们张家湾的会计就在这里,把我们队的家底,固定资产、库存粮食、现金存款,都明明白白算清楚。你们各队回去,也把自家的资产、债务、人口、劳力,一样不落地统计上来!年前,咱们把数都对上!”
他环视一圈,目光锐利:“然后,根据实际情况,拿出合并的具体方案来,是全部合并成一个大队,还是搞联合生产?怎么管理,怎么分配?方案拿出来之后,要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让每一个村民表决!民主决定!同意的,咱们以后就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同意的,也不勉强,各走各路!”
孙书记这番话, 条理清晰, 有理有据, 一下子把激动的情绪拉回了现实的轨道。 几个队长互相看了看, 一时无言。 他们光想着合并的好处, 却没细想这背后的复杂账目和利益调整。
“好!就按你说的办!我们回去就统计!”张有福最先表态。
“行!咱们也回去弄!”
队长们带着复杂的心情,陆续离开了大队部。
孙书记看着他们的背影,长长吐了口气。合并,意味着更大的规模,也可能带来更大的力量和更快的发展,但同样意味着前所未有的管理挑战和内部磨合。
他知道,张家湾这艘刚刚起航的小船,即将驶入一片更广阔却也更深不可测的水域。而村尾知青点里那些年轻的城里娃,还浑然不觉,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正酝酿着一场影响深远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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