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再次推开拾遗斋的木门时,檐角的灯笼正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发烫。
店里比昨夜亮堂些,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的檀香似乎也淡了些,混进了一丝阳光的味道。
沈砚依旧坐在柜台后,面前摊开一卷泛黄的竹简,指尖捏着支狼毫小笔,正往上面添着什么。
听见动静,他抬眼看向林墨,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是熬夜了。
“坐。”沈砚指了指柜台前的木凳,声音比昨夜温和些,“玉珏带来了?”
林墨把锦盒放在柜台上,推了过去:“带来了。但我想知道……它的故事。”
她一夜没睡,画完设计稿时天已经亮了。画布上的龙纹不再追求对称完美,而是故意留下几道参差的裂痕,裂痕里用金线勾勒出流动的光,像火焰,又像水。
总监看到设计稿时愣住了,只说了句“有点意思,再细化一下”,这是“传承”系列立项以来,他第一次没有直接否定。
可林墨心里清楚,这灵感来自那块玉珏,来自父亲那句“裂痕才是最特别的地方”,更来自那句悬而未决的“经烈火,饮人血”。
沈砚打开锦盒,取出玉珏。阳光照在玉面上,青灰色的玉质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薄金,那道旧裂痕里竟透出极淡的虹光。他用指尖轻轻叩了叩玉珏,发出清越的声响,像玉佩相击,又像冰面碎裂。
“你想知道哪部分?”沈砚问。
“‘经烈火,饮人血’。”林墨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父亲说,爷爷的日记里写过这句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砚把玉珏放回锦盒,重新坐回竹椅上,目光飘向窗外,仿佛透过斑驳的墙,看到了三千年前的天空。
“这句话,要从商王武乙说起。”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公元前十一世纪,商王朝的最后几十年,天下大旱。”
(以下为沈砚讲述的古物往事)
那一年的太阳,毒得像要把大地烤化。
黄河下游的河床裂成了蛛网,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淤泥,渔民们收起渔网,蹲在岸边望着干涸的河道发呆。
地里的庄稼早就枯成了干草,孩子们提着空陶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排队,等着喝那点浑浊的井水——那是村里最后一眼没干的井,井底的水已经能看见泥了。
朝歌城里,王宫的青铜鼎里依旧煮着肉,商王武乙却没什么胃口。他坐在用象牙镶嵌的王座上,烦躁地用手指敲着扶手。
王座两旁的青铜灯树燃着上好的松脂,烟味呛得人头晕,可他还是觉得闷。
“又报旱灾?”武乙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太史令,语气里满是不耐。
太史令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伏在冰凉的金砖上:“王上,濮阳、陶丘一带,已经有人吃树皮了。巫祝说,需以重礼祭天,否则……”
“否则怎样?”武乙猛地站起来,玄色龙纹朝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青铜酒樽,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天要亡我大商?”
他走到殿中,指着墙上挂着的兽皮地图:“本王登基二十年,打服了东夷,赶走了土方,把大商的疆土扩到了东海!连鬼神都该敬我三分,一个旱灾算什么?”
太史令急得额头冒汗:“王上,民以食为天,再不下雨,恐生民变啊!”
“民变?”武乙冷笑一声,忽然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往地上一扔,“这里面是牛羊血,上个月本王把它挂在旗杆上,一箭射穿,称之为‘射天’。天若有灵,怎么不劈死我?”
皮囊在地上滚了几圈,暗红色的血渗出来,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污渍。内侍们吓得脸都白了,纷纷低下头,不敢看武乙的眼睛。
太史令知道,这位王上向来不信鬼神,甚至以亵渎天地为乐。可眼下灾情紧急,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从袖中取出一个锦袋:“王上,臣有一物,或许能救急。”
锦袋打开,里面是块青灰色的玉珏。龙纹盘曲,线条苍劲,边缘有道天然的裂痕,像是被巨斧劈开又强行粘合。玉质不算顶级,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光,仿佛浸过千年的水。
“这是……”武乙皱眉。
“此乃臣先祖传下的龙纹玉珏。”太史令的声音带着敬畏,“据传是大禹治水时,从龙门山底掘出的古物,能通鬼神,辨吉凶。成汤灭夏时,便是以此珏祭天,才得上天庇佑。”
“一块破石头?”武乙一把夺过玉珏,捏在手里掂量着,“能比得过本王的青铜戈?”
他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还带着昨日狩猎时的血污,捏得玉珏咯咯作响。那道裂痕硌得他掌心发疼,像是有刺要扎进去。
“既然你说它能通神,”武乙忽然笑了,笑得有些癫狂,“那本王就用它祭天!三天内若下雨,本王便信你;若不然……”他把玉珏往案几上一摔,“本王就把它烧了,让你看看,什么‘神物’,不过是块顽石!”
太史令脸色惨白,连连磕头:“王上不可!此珏乃国之重器,烧不得啊!”
“烧不得?”武乙抬脚踹翻了案几,龟甲、蓍草撒了一地,“本王偏要烧!”
三日后,祭天的高台搭在了城外的旷野上。
黄土夯成的台子分三层,每层都铺着白茅,那是上古传下来的规矩,说这样才能“通天”。
巫祝们穿着五彩羽衣,围着高台跳着怪异的舞,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骨笛吹得尖利,像是鬼哭。
百姓们跪在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每个人的脸都被晒得黝黑,嘴唇干裂起皮。他们望着高台上的商王,眼里没有敬畏,只有麻木的期盼——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能下雨就好。
武乙穿着十二旒的冕冠,站在高台顶端。阳光照在他的金冠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手里高高举着那块龙纹玉珏,青灰色的玉质在烈日下泛着冷光,那道裂痕像是一只眼睛,冷冷地看着台下的众生。
“天上的‘神’听着!”武乙的声音洪亮,传遍了整个旷野,“本王今日以玉珏为祭,三日之内降雨,本王便信你们存在;若不然……”他猛地将玉珏摔在高台中央的柴堆上,“本王就焚此珏,让你们知道,人间之事,不由你们做主!”
太史令站在台下第一排,看着那熟悉的玉珏躺在干燥的柴草里,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此珏有灵,能镇国祚,亦能覆邦家,持之者当心存敬畏。”如今,它却要被付之一炬,这难道是上天要亡大商的征兆?
“点火!”武乙喊道。
火把扔上柴堆,干燥的茅草“轰”地一声燃起烈焰。火舌舔舐着玉珏的边缘,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玉珏在呻吟。青灰色的玉质被熏得发黑,那道裂痕却愈发清晰,仿佛有血在里面流动。
“下雨啊……”台下的百姓开始低声祈祷,声音越来越大,汇成一片浑浊的洪流。
武乙站在火光前,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滴在滚烫的黄土上,瞬间蒸发成白雾。他盯着那团火焰,像是在跟看不见的对手赌气。
一个时辰过去了,火焰渐渐小了下去,柴堆变成了一堆黑炭。那块玉珏静静地躺在灰烬里,表面焦黑,却没有碎裂,那道裂痕像一道伤疤,在残火中隐隐发亮。
天上的太阳依旧毒辣,连一丝云都没有。
“哈哈哈……”武乙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旷野上回荡,带着疯狂的快意,“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的神!连一滴雨都求不来!”他指着台下的百姓,“从今日起,不许再祭天!谁敢再提‘鬼神’二字,斩!”
百姓们吓得伏在地上,没人敢说话。旷野上只剩下风声,呜咽着,像是在哭。
太史令看着灰烬中的玉珏,老泪纵横。他知道,大商的气数,或许真的尽了。
仪式结束后,武乙带着侍卫扬长而去。直到暮色四合,高台的余温渐渐散去,太史令才颤抖着爬上台子,在灰烬里翻找。
手指触到一块冰凉的东西,他心里一紧,赶紧用袖子擦去上面的黑灰——是那块龙纹玉珏。
玉珏没碎,只是表面多了层焦痕,那道旧裂痕里嵌进了些黑色的炭粒,像凝固的血。最奇怪的是,对着夕阳看,玉珏内部竟有一丝极淡的水纹,在裂痕深处缓缓流动,像是藏了一汪泉。
太史令把玉珏紧紧抱在怀里,老泪纵横。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隐隐觉得,这块玉珏在火里活了过来。
“王上不敬天地,自取其祸啊……”他对着夕阳喃喃自语,“可苍生何罪?”
他抱着玉珏走下高台,远处的朝歌城笼罩在暮色里,宫殿的飞檐投下长长的阴影,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三年后,武乙在黄河边狩猎时,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雷电劈死。百姓们说,这是天谴。
又过了十年,周武王带着诸侯联军渡过黄河,在牧野与商军决战。商军阵前倒戈,朝歌城破,纣王自焚于鹿台,大商灭亡。
破城那日,太史令的后人带着玉珏,混在逃难的人群里向东而去。玉珏贴着胸口,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暖意,仿佛有心跳在里面搏动。
逃亡路上,他们遇到一支周军。士兵要抢走玉珏,却被一个戴羽冠的老者拦住了。
“这是商太史的东西。”老者看着玉珏的裂痕,眼神复杂,“留着吧,它见证了兴衰,也该看看新的天下了。”
老者是姜子牙。他看着逃难的人,忽然说:“玉珏有灵,却护不了不敬天地的王朝。记住,器物无好坏,人心有善恶。善待它,或许有一天,它能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传承’。”
太史令的后人抱着玉珏,对着姜子牙深深一拜,转身消失在人海里。
那块龙纹玉珏,就这样带着商末的烟火气,开始了它漫长的漂泊。
(沈砚的讲述结束)
拾遗斋里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移动的光斑。林墨坐在木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的木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好像能闻到三千年前的烟火味,能看到那个站在高台上的商王,狂妄的笑里藏着恐惧;能看到跪在台下的太史令,白发在风中颤抖;能看到那块玉珏躺在火焰里,裂痕中慢慢渗出的水纹,像一滴不肯落下的泪。
“所以,‘经烈火’,就是指武乙焚玉这件事?”林墨的声音有些发哑。
沈砚点头:“玉珏在烈火中没有碎裂,反而孕育出一丝水纹,像是在铭记那场大旱,也像是在等待甘霖。”
“那‘饮人血’呢?”林墨追问。
沈砚拿起锦盒里的玉珏,对着光看了看:“那要等下一段故事了。”他把玉珏放回盒中,推到林墨面前,“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吧。”
林墨看着玉珏,忽然想起自己画的设计稿——裂痕里跳动的火焰。原来那不是凭空想象,是三千年的时光,透过这块玉,悄悄告诉她的。
“谢谢您。”林墨拿起锦盒,站起身,“明天我会准时来的。”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沈砚又低下头,继续在竹简上写字,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像一幅静止的古画。
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林墨眯了眯眼,摸了摸怀里的锦盒。玉珏隔着布料传来微凉的温度,仿佛在提醒她,那些沉睡在时光里的故事,从来都没有真正消失。
它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有缘人,听它们把话说完。
林墨握紧了锦盒,快步向地铁站走去。她要回去把设计稿改得再细些,把那些裂痕里的光,画得更像三千年的那场火,也更像火里那丝不肯熄灭的水纹。
明天,她还要来听“饮人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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