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把第七版设计稿拖进回收站时,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刚好发出一阵老旧的嗡鸣。
窗外是四月的冷雨,敲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极了总监刚才摔在她桌上的那杯冰美式——褐色的液体漫过“传承系列终稿”几个字,晕开一片狼狈的渍痕。
“匠气,匠气到骨子里。”总监的话还在耳边打转,“客户要的是‘有故事的珠宝’,不是把博物馆的纹样扒下来镶钻。林墨,你做了五年设计,连‘魂’是什么都没摸到?”
魂是什么?林墨捏着冻得发僵的指尖,盯着电脑屏幕上自己画的龙纹吊坠。
那龙纹是她对着博物馆的商周玉璧照片描的,线条凌厉,鳞爪分明,可印在屏幕上,确实像条死物。
手机在桌角震动起来,是母亲的电话。林墨深吸一口气接起,还没来得及调整语气,就听见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墨,你快回来一趟吧……你爸他……他把爷爷传下来的那块玉摔了。”
林墨的心猛地一沉。
那块龙纹玉珏,是爷爷临终前攥在父亲手里的东西。青灰色的玉质,半边龙纹,边缘有道说不清年代的旧痕,据说是商周的古物。
父亲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就守着这玉珏,每天拿软布擦三遍,连林墨小时候想摸一下都被呵斥。
“怎么会摔了?”林墨的声音发紧。
“还不是为了救隔壁老王家的孙子,那孩子在茶几上爬,差点撞翻热水瓶,你爸伸手去拦,胳膊肘一拐就……”母亲哽咽着,“玉珏摔在地上,裂成了三块。你爸捡起来拼了半夜,现在坐在沙发上不动弹,三天没吃正经饭了,眼窝都陷下去了……”
林墨挂了电话,胸腔里像堵着团湿棉花,闷得喘不上气。她站起身,抓起外套冲进雨里,连加班打卡都忘了。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衬衫领口。林墨没打车,就沿着街漫无目的地走,高跟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泥点糊了裤脚。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设计稿被否,父亲绝食,还有那块摔碎的玉珏——那不仅仅是块古董,是爷爷的影子,是父亲大半辈子的念想。
不知走了多久,她拐进一条从没见过的老巷。
巷子很窄,两侧是斑驳的灰墙,墙头上探出几枝湿漉漉的绿藤。巷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隶书写着三个字:拾遗斋。
没有招牌灯,只有一盏老式灯笼悬在门楣下,红绸蒙着的灯罩被雨水打湿,透出昏黄而朦胧的光。
林墨愣住了。她在这片写字楼区工作了五年,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巷弄,这样一家店。
鬼使神差地,她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店里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的天光和几盏嵌在墙里的小灯照明,光线昏沉,像沉在水底。
空气里飘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有旧木头的霉味,有灰尘的干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
货架上摆满了东西,却不显得拥挤。青铜器的绿锈在暗处泛着冷光,瓷瓶的曲线被阴影柔化,角落里堆着几卷用牛皮纸裹着的旧画,仿佛沉睡了千年。
柜台后坐着个人。
那人穿着件月白色的棉麻长衫,乌黑的头发用根木簪束在脑后,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他正低着头,手里拿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一件巴掌大的青铜器,动作专注得像在进行一场仪式。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那是张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的脸,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皙,眉骨很高,眼窝微微凹陷,瞳仁的颜色比常人深些,像浸在古井里的墨石。他的目光落在林墨身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探究,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想买什么?”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林墨这才意识到自己冒失地闯了进来,脸颊发烫,下意识地拢了拢被雨打湿的头发:“我……我想找一块玉,龙纹的,商周时期的,大概这么大。”她伸手比划了一下,“我家里有块祖传的,不小心摔碎了,想找块相似的……”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都觉得荒唐。商周龙纹玉珏,哪是说找就能找到的?这店里看着是有些年头,但多半是些仿品,或者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她正想道歉离开,那人却放下了手里的青铜器和软布,抬手指了指柜台角落:“那里有块玉珏,你看看合不合意。”
林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角落里果然放着个黑丝绒托盘,上面孤零零地躺着一块玉珏。
她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
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半拍。
那玉珏的大小、色泽、龙纹的走势,甚至连边缘那道不规则的弧度,都和父亲摔碎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
青灰色的玉质上,龙首微昂,龙身盘曲,线条古朴苍劲,带着青铜器般的厚重感。唯一的不同,是它表面的裂痕——不是新摔的尖锐断口,而是布满细密的、仿佛被岁月浸软的旧痕,像干涸河床的纹路。
“这是……”林墨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伸过去,轻轻触碰到玉珏的表面。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就在皮肤与玉面完全贴合的刹那,一阵尖锐的刺痛突然炸开——不是来自指尖,而是像有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了她的太阳穴。
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红光淹没。
她仿佛置身于熊熊燃烧的祭台边,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鼓点和人群的嘶吼。
一个穿着兽皮、头戴羽冠的人影举着这块玉珏,正对着天空疯狂咆哮,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在诅咒,又像是在哀求。火光舔舐着玉珏的边缘,那道裂痕在烈焰中隐隐发亮,像一道正在流血的伤口。
“嗡——”
幻觉来得快,去得更快。
林墨猛地缩回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她再看向那块玉珏,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托盘里,依旧是那块布满旧痕的古玉,刚才的火光与嘶吼,仿佛只是她过度疲惫产生的臆想。
柜台后的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静静地看着她,眼底那潭深水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涟漪。
“它叫龙纹玉珏。”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商周的。”
林墨的心脏还在狂跳,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雨还在下,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晃出一圈圈水纹。拾遗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那块玉珏,仿佛在黑暗中,轻轻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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