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忽兰吉回到那座临时设立的军帐,还未坐定,亲卫便来报,嘉定路安抚使昝顺已在帐外等候。
他未有考虑,径直起身,亲自到门口相迎。
二人虽同处蜀地多年,但机缘巧合,并未在战场上正面交锋。
昝顺献嘉定城降元那年,他李忽兰吉正忙于在夔东路经营章广平山寨,屯田练兵,切断宋军各处联系。
然而,这说来也巧,两人之间,连着一条无形的线——那便是已故的巩昌路都总帅,汪良臣。
营门外,昝顺见李忽兰吉竟亲自出迎,立刻上前,单曲右膝,右臂下垂,行了一个标准的蒙古鞠躬礼,姿态放得极低。
“下官昝顺,拜见宣威将军。”
李忽兰吉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这位以降将身份做到一路安抚使的汉人将领,以及他那套娴熟的蒙古礼节。
随即,他上步一把托住对方的右臂,语气显得颇为客气:“昝抚使,何必如此多礼。大战将至,这些虚礼能省则省。随本将进帐议事吧。”
“谢将军。”昝顺顺势起身,紧随李忽兰吉进入了略显简陋的中军大帐。
刚一落座,亲卫奉上热茶,李忽兰吉便挥退左右,帐内只余他二人。
并未寒暄,他的语气直接切入要点,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探询:“昝抚使,平章大人……不知何时能亲临前线?”
稍作停顿,他不给昝顺太多思考时间,继续道:“凌霄城下,万余探马赤军尽没,此事干系太大,势必要震动朝野。”
“本将从信使口中得知,南加台与拜延两位将军不日也将率部抵达…可即便加上本将稍后而至的人马,以及你这支嘉定路的大军,也才七千之众的兵马。”
“恕本将直言,就凭这点兵力,如何能剿灭那股能悄无声息吃掉万余探马赤军的孽贼之军?”
“更何况…本将笃定这股孽贼定是与熟悉地形的僰人串通一气,方能趁着凛冬之际、我军松弛戒备之时,行这雷霆一击。”
昝顺心中凛然,这两句问话,表面是问他,实则句句指向坐镇后方嘉定城的平章政事立智理威,质疑其军事部署。
他斟酌着用词,才缓缓答道:“宣威将军明鉴,平章大人何时抵达,下官位卑,确实不知。大人只是令下官率本部兵马先行至此,构筑营垒,以待大军。”
话锋一转,昝顺又巧妙地将球踢回一部分。
“至于将军所言‘逆贼与僰人串通一气’,想必是您亲往勘察后得出的结论。以将军的老道与眼光,定是不虚。”
“而今大军未至,然……下官麾下这一千兵马,但凭将军调遣,绝无二话。”
李忽兰吉素以谨慎闻名,先前两句不过是试探昝顺的态度和立场。见对方回答得圆滑老道,滴水不漏,便知此人并非易与之辈。
当下不再拐弯抹角,他的语气稍缓,拉近了些关系。
“昝抚使,客气了。”
“今夏在汪府一别,时隔五月,不想你我二人能在此地携手剿贼,也算是一场缘分。”
他提及“汪府”,自然是指汪良臣的葬礼。昝顺之所以参加,是因为当年他正是在汪良臣攻打嘉定时,被其打服而献城投降的。
而李忽兰吉,本人与汪氏一族交情深厚、且持久,昔年其父就是随汪良臣之父汪德臣一同降蒙。
他更是得汪德臣举荐才得以从质子军中脱颖而出,后受忽必烈赏识,方有今日地位。
汪良臣的壮年猝逝,只因昔日与宋将张珏激战重庆府时,身中四箭留下的病根所致。
提及故人,帐内气氛微沉。
昝顺沉默片刻,压下心中因李忽兰吉提及旧事而泛起的复杂情绪,低声道:“汪大人骁勇善战,国之柱石,天不假年,下官……深感惋惜。”
随即,他神色一正,回到当前军务。
“宣威将军,所言极是。”
“容下官妄自揣测,平章大人或许是考虑到眼下正值凛冬,千里调兵,山路难行,粮草转运尤为不易。”
“故而,他先行集结您与其余两位将军前来坐镇,是想借重您的威名,先稳住局势,震慑贼寇,待到来年开春,再集结大军,一举围剿。”
李忽兰吉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他虽年过花甲,但身体健朗,一生谨慎,让其极少置身于明显的险境。
此刻,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忧虑:“昝抚使,你所言不无道理。但本将所虑者,是这股逆贼未必会给我们等到春天的机会!”
言至此处,他目光慎重地看向昝顺。
“这股逆贼能突袭凌霄城下的三处大营,随后又敢在短时间内连续袭击僰王山五十里内的三处要镇……”
“间接明了,表明其行动之果决,战力之强悍,动机之明确,已昭然若揭!”
“本将现在最担心的是,他们是否会趁着我们眼下兵力薄弱,仅有一千兵马驻守此镇,立足未稳之际,再次发动突袭!”
“若真如此……”
下句话自是不用出口,昝顺听到这里,脸色骤然一变,之前的烦躁和无奈被一股冰冷的骇然取代。
久经战阵,他自然明白李忽兰吉这番话绝非危言耸听!
他连忙起身,急切道:“宣威将军所言甚是!是下官疏忽了!这便去加紧布防,督促将士们多在镇中设岗哨暗卡,谨防逆贼夜间发难!”
李忽兰吉见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才微微颔首,摆了摆手:“有劳昝抚使了,速去安排吧。”
昝顺不再多言,抱拳一礼,匆匆转身出帐,身影迅速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之中。
帐内,李忽兰吉独坐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木桌面,眉头紧锁。
山风穿过营寨,带来远山草木的气息,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机。
他心中的不安,非但没有因为昝顺的去布防而减轻,反而愈发浓重了。
刚才有句话他没有明说,僰王山巅“凌霄城”可是还有一股亡宋誓死不降的长宁军呐……
若是这支几十年死守不出的宋军,与这股逆贼坑壑一气的话,局势危矣!
一切,确实都如李忽兰吉所料。
只是,现实比他最坏的预估来得更快,也更沉寂。
就在昝顺匆忙离去,督促部下加固营防、增派哨探的同时……
僰王山镇四周那层层叠叠、暮色渐合的密林与山峦之中,一万西南夷军将士,已如鬼魅般完成了合围。
没有号角,没有鼓声,甚至没有惊起大片的飞鸟。
西南夷军大多都是僰人,自是通晓如何与山峦融为一体。
他们早已在岩石后、灌木丛中、枯黄的草甸下悄然显现,无声地占据了一切有利地形。
一双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睛,穿透稀疏的林木,死死盯住了山下那座灯火初亮、尚在匆忙加强守备的镇子与军营。
等待,耐心地等待着最后一丝天光被大地吞没,等待着夜色成为他们最完美的掩护。
军营内,李忽兰吉步出大帐,负手立于辕门之下。
他没有去看那些忙碌着搬运鹿角、加深壕沟的士卒,而是仰头望向天际。
山风渐强,吹动他花白的须发,也带来了山林深处某种不祥的寂静。
太静了。
连平日入夜前必然会响起的归巢鸟鸣,此刻也稀疏得可怜。
多年的沙场本能,让他几乎能嗅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无形无质却浓烈无比的杀气。
“传令下去。”李忽兰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亲卫队正的耳中,“让所有人,兵刃不离手,甲胄不解身。今夜,枕戈待旦。”
“是!”亲卫队正神色一凛,立刻转身传令。
而与此同时,镇子另一侧,刚刚巡视完一段寨墙的昝顺,也莫名感到一阵心悸。
他扶着一根新立起的栅栏,望向外面黑沉沉的旷野,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觉得那黑暗之中,仿佛有潮水正在缓慢上涨,随时可能将这座孤镇彻底淹没。
“再派一队斥候出去。”他哑声对副将命令道,“往西北、东南两个方向,多探五里……不,十里!有任何异动,立刻回报!”
副将应命而去。
昝顺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慌乱。
点点灯火在营寨和镇中亮起,微弱得似乎随时会被周围的浓重黑暗所扑灭。
僰王山十里之外高地上,冉平策马而立,冷冷地俯视着山下那簇微弱的灯火。
他缓缓抬起右手,身后传令兵屏住了呼吸。
时候,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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