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云暮,寒色侵骨。
赵昺踏过覆霜的石阶,立在僰寨老寨主阿罗的竹楼前。
兽皮帘幔掀起的刹那,浓烈的烟味混着腐败的松脂气扑面而来,让他眯了眯眼。
老寨主蜷在火塘边,像一截枯木。
炭火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深壑的皱纹。
阿罗的声音嘶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杆,喉间发出一句问话。
“这鬼天气,能让小郎中来此处,想必不是为了老头这条听天由命的残腿。”
“有什么要事要说,您不妨直言。”
赵昺不接话,拂袖落座。
火光在他脸上跳动,勾勒出紧绷的线条。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却像一把刀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朕非郎中,乃是大宋天子,赵昺。”
“欺瞒身份之事,望老寨主切莫怪罪,朕自有不得已的苦衷。”
此话一出,竹烟袅袅,在两人之间盘旋。
老寨主阿罗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而后他喉间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嗬嗬轻笑。
笑声里带着几分恍然,几分苦涩,更带着洞悉世情的自嘲。
“能让阿大那憨娃三缄其口的,定非寻常人。”
“老头子愚钝,猜过您是江南那边落难的贵人,甚至是北地汉侯家的勋贵,却唯独没敢往那九霄云上想。”
随即,老寨主阿罗又干笑两声,人依旧未起身,只是颤巍巍抬手,抖了抖手上的烟杆子。
“老头子乃一介山野鄙夫,不便全礼,望官家恕罪。”
“可是,您亲自驾临僰寨,是嫌我们这穷山沟还不够热闹?”
听到老寨主阿罗的这一句诘问,赵昺眸光清冽如雪,平静的回应。
“老寨主过誉了,礼法不过是虚文。”
“在僰人世代生息之地,天子名号,不如一袋粟米实在。”
“至于热闹?”他的唇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朕今日前来,正是要给老寨主添一桩天大的热闹。”
果然,老寨主手中的烟锅猛地一亮,他忍不住深吸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眼中的精光。
“官家但说无妨,您有恩于僰寨,只要不把僰人的命不当一回事,尽管开口。”
看着老寨主这番应对,赵昺如何不知阿大在其叔父面前,心思赤诚。
他们在后山动作频频,眼前这位深谙世事的老寨主岂会不知?
僰人祖辈的鸟道通往何处,对面这位早是心如明镜。
默许,已是最大的让步。
沉默片刻,赵昺不再迂回,开门见山。
“老寨主,朕不是挟恩图报之人,给寨中僰人问诊看病,皆出自本心。”
“今天,朕找你,是想借僰寨的路一用,不知老寨主有何条件?”
闻听对方终于道明来意,阿罗扯着烟嗓嘶哑,语气里多了几分冷冽。
“官家可知,此路一开,便是将全寨老少的性命,悬于崖边?”
赵昺倾身靠近几分,袖摆拂过炭火投下的光影。
“朕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故今日来,不是空谈。”
“你的两位郎君,朕必令其安然归来。”
“然,此非条件,是朕对阿大的承诺。当下重申,不过是以示诚意。”
然而,如此直白地“借道”,即便押上救助其子之事,对全族而言,仍是风险滔天。
身为寨主,老人自不会轻易点头。
果然,话音落下,回应赵昺的只有漫长的沉默,以及那辛辣的旱烟味道,一阵浓过一阵。
空口白牙,难动山石。
等待从来不是赵昺的风格,他干脆利落的打破沉寂,抛出真正的筹码。
“朕,可助川南僰人诸村寨,拧为一体。”
“事成之后,那座凌霄城,便是朕赠予僰人的城池。”
哐当一声,铜烟嘴自阿罗干裂的唇间滑落,砸在衣襟上。
直至燃着的烟丝烫及手指,他才猛地惊觉,几乎是从喉间挤出声音。
“官……官家!此话……此话当真?!”
赵昺闻言,指尖轻点膝头,笑纹浅淡却重若千钧:“老寨主,你看朕的模样,像是在与您说笑么?”
竹楼内霎时静默,只余柴火轻微的爆裂声。
一座城……对于僰人世世代代蜷于深山,被唤作“南夷”的他们而言,何曾敢想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城池?
更何况,还是那座让蒙古铁骑蹉跎数十载、天下闻名的坚城!
老寨主胸膛起伏,良久,他抬起脸,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一字一顿:“官家,此言……可作数?”
“哈哈哈哈……”
竹楼内,骤然响起赵昺朗声的大笑。
他倏然起身,袖袍在炭火烘起的热风中一荡。
“普天之下,除了朕,还有谁有资格许你凌霄城?”
他垂眸看向椅中的老人,声若金玉相击。
“你,还需要再问么?”
这句话,立马让老寨主阿罗浑浊的双眼陡然爆出一缕精光,他竟不顾腿脚不便,用力撑起佝偻的身躯。
站定后,他挺直脊背,对着赵昺重重一抱拳,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官家,这条路,老头子借了!”
“僰寨上下所有人,但凭驱策!”
次日拂晓,天色未明。
僰寨后山,那片被绝壁环抱的隐秘空地上,人影如潮水般不停地汇聚。
正是,凌霄城内的长宁军。
除了留守城中的五百人,约六千主力奉命下山集结于此。
许多士卒,前几日才与城中家眷含泪分别,以为又是漫长的坚守。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转眼竟已踏足山下的土地。
多少年了?这群铁打的汉家儿郎,都未曾离开过凌霄城那片方寸之地。
一些发须皆白的老卒,脚踩在坚实却陌生的泥土上,感受着与山上截然不同的地气,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恍如隔世,又似在梦中。
一片垒起的土堆上,赵昺一身黑色玄甲,按剑而立,眼眸是深邃如古井。
这神情让身旁与他相熟许久、久经沙场的党项硬汉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官家今日不对劲!?
也儿吉尼心头一紧,他能感受到官家在憋着一股气,一股能掀翻这天地的闷气。
待到全军肃立,长宁军知军冉琎与其弟冉璞快步奔至土堆前。
冉琎深吸一口气,慨然抱拳,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清晰穿透。
“禀官家,长宁军已集结完毕。”
“请官家,示下军令。”
透亮的嗓音,一下令六千道炽热而期盼的目光,尽数聚焦于土堆之上的官家。
赵昺闻言,眸光扫过下方这群甲胄简陋、却个个挺直脊梁,满面充斥着风霜煞气的将士。
随即,他向前一步,声若惊雷劈开山谷雾气,惊起崖畔几只寒鸦。
“诸位,铁骨铮铮汉家的儿郎们。”
“天下之大,有几处是尔等汉人安睡之所……这九州陆沉的江山,被胡骑踏碎的衣冠,岂能任由他们这般信马由缰!?”
“敌未灭,何以为家!”
说到此处,他拔剑而起,挑起地上一捧泥土,黑褐色的土壤里混着碎石与草根。
“这土是蜀地的土,这山是蜀山的骨,当年李冰父子修筑都江堰,滋养出天府之国;昔日诸葛孔明六出祁山,为的是兴复汉室荣光。”
“可如今呢?鞑子嘲笑尔等汉人气数已尽,不配拥有这华夏大地。”
“好一个气数已尽……”
赵昺挥剑一动,指向雪雾中那座若隐若现的山巅孤城。
“看那里,那座风雪中傲立不倒的凌霄城。”
“尔等在此,让蒙古铁骑束手无策二十春秋。”
“可在天下人眼里,它只是吾辈华夏的最后城池,许多人更把它当作一个悲壮的墓碑。”
官家的这句话,让台下无数长宁老卒攥紧长枪,枪杆上的红缨,系上已然二十余载岁月,红的越发鲜艳。
土推上,赵昺手中的长剑狠狠向下一劈,好似要斩断那沉重的宿命。
“但今日后,朕要告诉你们,也告诉这天下人。”
“尔等今日聚于此,是肩挑苍生脚踏故土,尔等如为何不能驱逐鞑虏,重拾旧山河。”
“今日始,朕要带你们,一座、一座,把巴蜀这块属于吾辈之故土,全部拿回来。”
下方沉默的军阵,猛地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低沉轰鸣。
这是这群不善言辞的硬汉,为了不引起动静,只能用喉咙发出的最强烈的认同与呐喊。
这声混杂着无数委屈、愤懑与渴望的闷响,重重撞在赵昺的心口。
他稚嫩却早已刻满风霜的脸庞上,牙关咬紧,腮边肌肉棱角分明,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荡,硬生生咽了回去。
风起,吹得他鬓角碎发贴在额前,赵昺将长剑重重插入脚前泥土,剑身没入半尺。
“冉琎!”
“末将在!”
“着你率两千兵马,直扑元军左翼大营,切断其与中军联系,务必迅猛!”
“得令!”
“冉璞!”
“末将在!”
“着你率两千兵马,攻其右翼,不许放一人逃出!”
“遵令!”
最后,赵昺目光扫过军阵中段。
“其余将士,随朕一起直取中军。”
“今夜元军大营,除辅兵外,朕要尔等……”
他声音陡然拔高,杀意凛然:“一 个 不 留!”
随后,赵昺眼神转向山堆一旁拄着拐杖、肃然而立的老寨主阿罗,语气转为一丝沉稳的信任。
“老寨主,有劳你在族中遣熟悉地形的儿郎,协助长宁军破敌。”
“大军必须悄无声息,先拔掉元军所有在外围放出的暗哨与耳目。”
老寨主阿罗闻令,手中的拐杖叩地一声,对这事的安排,喉间滚出自信的承诺。
“官家,但请放心。”
“已经给您精挑细选了二百好手,都在寨里随时听用。”
“这些僰寨里的猎手,知道怎么让那些元军在山林里,变成真正的瞎子和聋子。”
赵昺不再言语,只微微颔首。
他转身,目光掠过脚下六千静默的儿郎,投向山谷之外,那片被浓雾与敌人盘踞的天地。
老寨主阿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僰人世代居住的群山在渐褪的夜色中显出苍茫轮廓。
他忽然明白了,这位年轻天子要借的,不只是一条路。
而是要将僰人的命运,彻底卷入一场重铸九州山河的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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