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自山谷间穿过,带着深秋特有的肃杀与干爽。
山径被层层落叶铺成了软毯,元军副帅高兴靴底碾碎枯叶的细碎声响,他伫立良久,一双沉凝的眼,穿透渐起的山岚,死死锁住了高处那座扼守险要的梅泷寨。
他忽地抬臂,五指微张,任由那无形的气流自指缝间穿梭而过。
指尖传来的不仅是风的触感,更有一种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沙砾感——那是风自东南干燥平原长途奔袭而来的证明。
随即,他阖上双目,心神凝聚,感受着风势疾而燥,毫无湿润水汽,持续不断地自东南扑向西北山峦。
“东南风……”他心中默念,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凛冽,干燥,至少三日之内,绝无转势之兆。”
身旁早就等候多时的蒙古百户见高兴睁眼,立刻单拳抵胸,禀报声短促而硬朗,不带一个废字:“副帅,十二处悬空栈道已固。这三日回回炮与云梯佯攻牵制,七十三桶火罐子已埋在寨墙根脚,万无一失。”
话音未落,小舅子陈嵩已抢上半步。
他嘴角勾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目光热切地投向高兴,声音拔高了几分:“姐夫……咳,副帅,寨外上风处的三里芦苇荡与东侧干草坡,均已泼洒火油,暗藏火绒,引火之物备足。万事俱备,只待您一声令下。”
高兴沉吟片刻,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刀柄,却问起别的事宜。
“头陀军黄华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一位亲兵近前,快速回禀道:“副帅,三日前黄将军率军前往漳浦畲寨招安,至今尚无任何讯息。”
陈嵩见状,他本以为自己布署有方能得到姐夫的口头褒奖,却听提及头陀军。
他立马嘴角勾起一丝讥诮,不客气说道:“副帅,黄华此人,他麾下那群盐夫出身的下卒,素来与畲人那群蛮子同气连枝,岂会真心实意为您镇压?怕是阳奉阴违,此刻正躲在哪处山坳里观望风色!”
高兴对小舅子的出言嘲讽,并未做回应,目光再次投向暮色中愈发幽深沉默的梅泷寨,眉心渐渐蹙成一个川字。
“不对劲。”高兴缓缓吐出三个字,声音里浸透了秋意的冰冷,“梅泷寨肯定有变。”
久经沙场磨砺出的直觉,令他在这一刻绷紧如满弓。
高兴目光阴沉扫过那位蒙古百户,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下令道:
“传令!各营夜不解甲,弓弦松弛三分,枕戈待旦!”
“所有投石器,星夜移至东南上风处!”
“卯时造饭,辰时初刻,以三支火箭射入芦苇荡为号,全军攻寨!”
“此战,必下!”
一切条件都已完美,高兴从不相信运气,只相信攥在手中的优势。
既然老天爷都把刀递到了手里,哪还有等待的道理?天亮之时,便是梅泷寨灰飞烟灭之刻。
军令如山,梅泷寨山脚下,元军大营的气氛骤然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强弓。
然而,下达完命令的高兴,那双惯看风云的眸子深处,一丝难以驱散的不安却盘旋得更深。
他挥手让蒙古百户与陈嵩退下,独自远眺那座在渐浓夜色中如同沉默巨兽的石寨。
“太静了……”他喃喃自语。
这几日攻寨,便发现不只是寨墙上防守汉卒的消失,更是一种……仿佛整个寨子的魂已被抽走,只留下畲兵一副悍不畏死的空壳在凭本能抵抗。
这绝非一支有统帅、有组织的军队应有的状态,根本不像陈吊花那位足智多谋女将的领军风格,也不似陈吊眼那位悍匪的脾性。
“不对!”某种直觉促使他猛然转身,对亲兵厉声下令:“速派一队最精锐的斥候,轻装简从,探查东北、东南两侧官道及密林有无异状!重点探查有无大规模军马行进痕迹!速去速回!”
他怀疑,梅泷寨的异常,根源或许不在寨内,而在外间。
那股令他心生警兆的不安,可能并非来自眼前这座山峦。
然而,数万大军已如箭在弦上。
火力部署,后勤调度,皆已就位,绝无因他一时的疑虑而中止的可能,明日攻势,势在必行。
他只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与此同时,梅泷石寨内。
气氛同样凝重,却燃烧着一种决死的悲壮。
寨墙之上,畲家勇士们紧握手中染血的刀矛、竹枪,许多人身上草草包扎的伤口还在渗血,目光却如饿狼般死死盯住山下连绵的元军营火。
一位畲兵斥候快步穿过墙垣,走入寨内一处坚固的石屋。
屋内,陈桂龙正对着一面用沙土石块堆砌的简陋沙盘,面色铁青。
即便元军这几日攻势减退,可留守下来五千畲兵,每日都出现可见的伤亡,如今已不足三千余畲兵弟兄了。
他身旁,是同样一身戎装、眉宇间带着疲惫与坚毅的亲妹,女将陈大妇。
“陈将军!”畲兵急声禀报,声音沙哑,“山下的元贼调动频繁,火把向东南移动,他们的投石器在移位!怕是要准备要全力攻山了!”
陈桂龙听到此话,重重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起一片尘土。
畲兵弟兄们坚守七日,每一刻都是用命换来的,眼下不管刺桐城那边战况如何,必须拖住山脚的元军,哪怕全员战死!
他抬头,眼中是灼人的光芒:“我们在此多守一刻,便能多一分变数!即便明日寨破,也要崩掉元军满口牙,让他们一步一血印!”
他看向陈大妇,语气肃然、果决说道:“妹子,时辰到了……开始吧。”
陈大妇脸上掠过一丝痛楚,她重重点头,嗓音哽咽却清晰:“哥哥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夜深人静,梅泷寨上下,被一种决绝的寂静笼罩。
陈吊眼独立于残破的石墙之上,凝视着山下元军连绵的营火。
那火光,在他眼中跳动,映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沉静的死志。
他本就未曾想过要离开。
当陈大妇带着无力再战的伤兵与二千余名畲家子弟,即将从后山险径撤离时,她最后一次回望伫立在烽火台上的那道孤独身影。
夜风吹起他破旧的战袍,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旧伤新创。
“阿兄……”陈大妇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陈吊眼没有回头,他的声音沙哑却平稳,如同山岩:“走。”
一个字,重若千钧。
他留守,非只因伤重难行,更因需一具足够分量的尸首,让元军相信畲军尽丧于此,相信闽军的气势已随着梅泷寨的陷落而崩摧,进而退守到高安寨。
而他陈吊眼,这个名字,这颗头颅,便是最好的诱饵,最醒目的祭品。
“高安寨,交给你了。”他终于微微侧首,目光中掠过一丝极少见的柔和,“守下去,活着!”
陈大妇重重点头,咬牙转身,率领着沉默的队伍融入黑暗的密林,向着更高、更险的安高寨转移。
待最后一点声息消失在群山之间,陈吊眼脸上的些许温情瞬间敛去,重新变回那块冷硬的岩石。
“来人。”他低喝。
自愿留下的畲兵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他们身上皆有不同程度的伤势在身,但仍能再战!
“打起所有旗帜,火把增一倍!”他的命令简洁冷酷,“让寨墙上的人影动起来,做出夜巡加固防守的样子。
“诺!”畲兵领命而去,迅速行动。
很快,梅泷石墙上,人影幢幢、火把通明,偶尔还有几声清晰的号令传来,俨然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陈吊眼缓缓坐倒在烽火台的石阶上,轻轻抚过身边一口磨得锃亮的畲刀。
刀身冰凉,映出他残缺却刚毅的面容,也映出天上那轮冷寂的秋月。
他阖上双目,耳中听着山下隐约传来的元军备战声响,嘴角竟扯出一丝冷冽的笑意。
这里,梅泷寨,便是他的终局,也是他将功赎罪的机会。
喜欢弱宋铁血郎请大家收藏:(m.yishudushu.com)弱宋铁血郎亦舒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