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卷动着案几上摊开的巨幅东南沿海舆图,纸页哗啦作响,其上标注的山川城池仿佛也随之躁动不安。
赵昺的命令一句接一句,清晰落下,堂内唯有他清朗的声音压过风声。
当听到由自己与许夫人留守刺桐时,文天祥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喉结滚动,似乎还想做最后的谏争。
然而,所有话语在触及少年天子那不容置疑的眸子时,他终究将话语咽了回去,化作深深一揖:“老臣……领旨!必竭尽全力,为官家守好这根基之地!”
许夫人同样惊愕,但她反应极快,立刻抱拳躬身,声音清晰而坚定:“末将领命!定辅佐文丞相,安定城内,联络旧部,调度粮秣,绝不负陛下重托!”
她眉目低垂,飞速思索着留守后即将面对的千头万绪,联络海上旧部、整备水师、安顿后方,哪一桩都不是易事。
在众人诧异目光中,赵昺竟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火漆封缄的信函,递向文天祥。
“丞相,此信,需安排绝对可靠、脚程快且机灵之人,快马加鞭,送往临安城‘赛义德商行’,务必交到柳娘手中。”
此言一出,文天祥眼中闪过无法掩饰震惊与一丝涌起、属于父亲的深切牵挂,那位自大都脱困后便自动请缨潜入沦陷临安扎根的长女,是他心中最深沉的隐忧与骄傲。
官家竟早已安排至此,连这条隐秘的线都动用了?他双手微颤地接过信件,如同接过一团火焰,郑重道:“官家放心,老臣亲自挑选人手,必万无一失!”
紧接着,赵昺的目光投向沉默的也儿吉尼。
“也儿吉尼!”
“末将在!”也儿吉尼踏前一步,甲胄铿然。
赵昺看着这位与自己同生死的党项汉子,有着有别与他人的信任,笃定问道:“蒲家马场之骏骥,武库之坚甲利矢,尽归于你。五千轻骑,人马俱装,明日黎明为限,校场点兵。可能?
这道命令内容之具体、时间之紧迫,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以蒲家的财富,在最短时间内硬生生砸出一支精锐的重装骑兵!
也儿吉尼抬起黝黑脸庞,没有任何犹豫,慨然应道:“明日黎明之前,末将必备齐五千铁骑于校场待命!”
赵昺的目光随即落到方才还出言反对的英气勃勃女将,朗声道:“陈将军!”
陈吊花应声出列,眸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彩,抱拳肃立:“末将在!”
“你部畲兵,最擅山地奔袭野战。朕予你令,即刻点齐一万畲兵劲卒到蒲家的武库,里面不仅有刀枪弓弩,还有他重金购自海外、囤积至今的火铳!给朕全部带上。”
此言一出,陈吊花立刻会意,眼中爆发惊喜。
火铳,这可是军中极稀缺的利器。
她原本对仓促出兵尚有疑虑,但若能装备如此精良,尤其是得到这批意想不到的重火力,胜算无疑大增。
“末将领命!”她声音清亮干脆,再无迟疑,“必挑最能吃苦、最善山战的畲家兵,将那火铳尽数扛去,并在出发前让人人都学会使用方法。”
“闽王!”赵昺的声音再次响起,对着了正待领命的陈吊眼。
早就按捺的陈吊眼虎目一睁,抱拳领命:“末将在!”
“蒲家黑甲步兵,甲叶厚重,非力士不可穿戴。朕命你,点齐五千最精壮敢战的汉子,披此黑甲,持重斧大戟,武装起来。”
一听此言,陈吊眼脸上狞笑绽开,兴奋得一拳捶在胸甲上,一想到五千儿郎尽披玄甲,他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哈哈哈!好!官家放心!”陈吊眼昂首挺胸,抱拳领命道:“末将必给您打造出一支刀枪不入的玄甲重兵!定把那漳浦峰,给它砸平了!”
最后,赵昺的目光落在了因为可能被留下而略显紧张的尉三郎身上。
少年郎,屏住了呼吸。
赵昺看着他,语气不容置疑,却带着一种绝对的信任:“三郎。”
“小子…末将在!”尉三郎大声应答,胸膛挺起,激动得都喊起自己将军来了。
“扛起朕的龙纛,一同去漳浦!”
“末将得令!”尉三郎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他用力抱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
龙纛所向,天子亲临,这意味他将与官家一同亲冒矢石,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这声略显生涩却又无比郑重的“末将”自称,与少年尉三郎尚且稚嫩的面容形成了些许反差。
一旁的闽王陈吊眼最先反应过来,他本就性情粗豪,见这半大娃娃突然一副老气横秋的将军模样,不由得咧开大嘴,发出一声短促而洪亮的笑声:“嗬!好小子!这就当上将军了?有种!到时候可别扛着龙纛跑错了方向,本王可指着它砸人呢!”
他这话虽是调侃,却并无恶意,反而带着一种前辈对后辈的激赏和鼓励。
他妹妹陈吊花嘴角也忍不住弯起一丝笑意,瞥了尉三郎一眼,轻哼道:“既扛了龙纛,就把脊梁骨挺直了,别坠了官家的威风。”
她的语气依旧干脆,却比方才的紧绷多了几分活泛。
就连一直面色沉郁的也儿吉尼,那黝黑的脸庞上也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他看向尉三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看自家子侄辈般的意味。
许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却温和了几分:“三郎,既是将军了,遇事便需更沉稳些。”
一直紧绷着心弦的文天祥,看着徒弟因一句使命而瞬间焕发出的光彩,再感受着堂内因这小插曲而悄然流动的些许活气,心中那沉甸甸的忧虑似乎也被冲淡了一丝。
他捋了捋须,眼中流露出些许长者般的慈和,微微颔首。
便是主座上的赵昺,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尉三郎这声带着稚气与热血的自称,以及众将随之而来的自然反应,正是这支队伍凝聚力的体现。
这短暂的笑意驱散了方才那过于凝滞、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
堂内的光线仿佛都随之明亮柔和了几分,那穿堂而过的寒风,似乎也不再那般砭人肌骨。
然而,松弛也仅是片刻。
笑意很快从每个人脸上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坚定和肃杀的神情。
战意并未消散,反而因这短暂的情绪调剂而变得更加昂扬和真实。
赵昺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与决断:“诸位!”
他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拉回地图之上,他用手指沿着从刺桐通往漳浦的路线快速划过,最终重重地点在漳浦峰山脚。
“兵贵神速,更贵出奇不意!” 他扫过众将,沉着冷静分析道:“此次一日夺城,完者都此刻定然不知刺桐易主!朕亲率也儿吉尼五千轻骑,换上蒲家降军中缴获的元军衣甲旗号,伪装成从刺桐而出、前往支援他的兵马!”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此计大胆至极。
赵昺语气沉凝,继续道:“朕料元军驿站传讯尚未完全断绝,此一层伪装,或可助吾等骗开沿途关卡,即便不能,也要打他一个时间差!沿官道,经元军驿站换马不换人,全速奔袭,两日之内抵达漳浦峰山脚,出现在完者都的大军背后!”
他随即看向陈吊花:“陈将军,你的一万畲兵,不必随朕走官道。你部最擅山林潜行,朕要你分出数股精干队伍,剔除沿途所有元军驿站的守军,务必斩断完者都的耳目,让他变成聋子、瞎子!同时,你主力沿山路急进,为后续部队扫清障碍。”
最后,他看向陈吊眼:“闽王,你的五千黑甲,乃破阵关键,不容有失。待陈将军清理完通道,你部即刻以最快速度沿官道开进,务必在三日内,抵达漳浦峰与朕会师!”
“届时……”赵昺的手掌猛地在地图上漳浦峰的位置一握,声音斩钉截铁,“朕的轻骑在其背后出现,陈将军的火铳畲兵控扼山林要道,闽王的黑甲锐士正面碾压!三面合围,朕要在这漳浦峰下,给完者都送上一份天大的惊喜!”
一连串的命令,环环相扣,层次分明。
轻骑突袭、火器压制、重甲破阵、天子亲征……一套完整的进攻体系在瞬息之间便被赵昺勾勒出来,更是将蒲家遗留的装备利用到了极致!
文天祥望着赵昺,眼中的忧虑虽未尽去,却也多了一份复杂的信心。
官家的部署环环相扣,胆大至极却又精准无比,俨然已有大将之风。
或许,这种超越常理的胆略,真能创造奇迹。
风再度卷入堂中,吹动赵昺玄色的衣袂。
他不再多言,转身,抬手。
修长的手指稳定地按在舆图之上,指尖落处,山川仿佛为之震颤。
“诸君,各司其职。”
“此战,必胜。”
堂内众将肃然,无声抱拳领命。
一道道目光交织,有震撼,有钦佩,有决绝,更有一股被彻底点燃的战意,在深秋的寒风中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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