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大都兵马司监狱。
死寂与霉烂的气息混杂,唯有远处刑室隐约传来的铁链拖曳声打破沉寂。
土牢之内,文天祥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脊挺直如松。
再过一刻钟,那周而复始的折磨又将开始——刺骨的冰水,混杂着番僧念诵的、意图摧毁他意志的晦涩经文,将再次将他淹没。
对于这所谓的“三光炼魄”,他心中只有轻蔑:雕虫小技尔!
连日阴雨,倒省去了辰时烈日暴晒的苦楚。
他当然清楚,忽必烈巡幸上都,十月方归。
在这位“薛禅汗”返回大都之前,无人敢对他下死手。
忽必烈也是贼心不死,远在上都仍然执意派两位心腹重臣,做这等丢份之事。
面对那些番僧千篇一律的手段,文天祥甚至感到一丝无趣。
阿合马曾暗示这些刑罚皆出自帝师亦怜真之手,文天祥对此嗤之以鼻。
信了他才怪!那位色目权臣,不过是口蜜腹剑、表里不一的奸佞小人罢了。
思绪飘回三日前那短暂的会面,妻子憔悴却坚毅的面容再次浮现心间。
一别三载,能在死前再见一面,已是上苍垂怜。
至于自己的结局,他早已坦然。
何日处决?只盼那日早些到来!
他文天祥的这颗头颅,若能以死明志,如惊雷般炸响于这沉沉暗夜,激励那些仍在华夏大地上不屈抗争的汉家儿女,便是最大的价值。
死,何惧?死得其所,重于泰山!
那位神秘的“账房伙计”传递的暗语,亦曾在他死水般的心湖中激起一丝微澜,但也仅仅是须臾片刻。
终归,自己的死,作用更大。
他用力掐灭了那一丝微弱的求生火苗,心志复归磐石。
他凝望着南壁上那方小小的、透进些许夜色的铁窗。
今夜难得放晴,无雨,几颗寒星点缀着墨蓝天幕。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左腿使力深,右腿拖得浅。
无需回头,文天祥便知来人是谁。
厚重的木栅栏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铁锁哐当一声落下。
“文相公,过来用点吃食,攒些力气,好应付稍后的刑罚。” 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透着北地汉子特有的粗粝。
文天祥闻声,缓缓转过身。
面对这位日日送饭的杂役王五,以及那位在庖厨操持的李麻子,他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温和。
他依言走到矮几前,看着王五将简单的饭食放下,眼神中透着一丝关切与敬意:“王五,辛苦你了,日日为吾操劳这三餐。”
“文相公,客气。” 王五瓮声应道,依旧沉默寡言,只顾低头摆弄碗筷。
他身形魁梧,但左腿明显行动不便,每一次挪动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
文天祥的目光落在王五的左腿上,心中掠过一丝惋惜与敬意。
他知晓王五与李麻子的过往……皆是昔日襄阳城头浴血奋战的勇士!
城破后,吕文焕献城投降,他们作为守卫襄阳生卷军(类似野战部队)当中无妻无子之辈被押解至元大都。
路途之上,王五目睹蒙古赤马军肆意凌辱降兵,血性难抑,出言呵斥,当即被监押的蒙古军官用沉重的铁骨朵狠狠砸在腿上,落下了这终身的残疾。
这位沉默的汉子,骨子里流淌的,依旧是汉家男儿不屈的热血。
昏黄的油灯在王五粗糙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他将一碗杂粮饭和一碟咸菜放在矮几上,动作看似笨拙,却刻意背对着门外懒散倚墙的狱卒。
就在俯身摆弄碗筷的瞬间,王五低沉嘶哑的声音,如同地缝里挤出的风,急促地灌入文天祥耳中:“四日后…有变…救相公!”
文天祥端着饭碗的手纹丝未动,眼神却骤然一凝。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嘴唇微启,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磐石般的决绝:“休要妄为!凭白送命!吾死,胜于吾生!”
王五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这句拒绝。
他依旧佝偻着背,用身体遮挡着狱卒可能的视线,口中话语又快又急,如同钝刀刮骨:
“想想岳武穆!他一腔碧血洒风波亭!后来呢?!临安成了啥?!官家骨头软成了啥?!金狗骑在头上拉屎撒尿!他死了,顶个屁用!痛快了自个儿,苦了万千黎庶!”
他粗糙的手指猛地一按桌面,碗碟轻响,“俺祖上,给采石矶的虞肃公送过粮草!虞相公,一介读书人!领着残兵败将,硬是把金兀术十万大军踹进了长江喂王八!他咋就能?!”
王五猛地直起腰,动作牵扯到伤腿,让他微微趔趄了一下。
他抓起空食盒,最后撂下一句,语气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崖山一战,尸山血海,大宋是没了脊梁骨!可文相公您自个儿的脊梁骨呢?咋也…咋就认命了?! 三思!您给俺好好三思!”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拖着那条瘸腿,一深一浅地走向牢门,背影利落,不再给文天祥任何反驳的机会。
铁锁哐当一声,再次落下,隔绝了内外。
文天祥僵在原地。
碗中的粗粝饭食尚温,他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王五那几句生硬如铁、刀刀见血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口。
“岳武穆…风波亭…临安之耻…骨头软…”
岳飞的悲壮结局与随之而来的靖康之难后的屈辱岁月,瞬间在脑中翻腾。
“虞肃公…采石矶…读书人…残兵败将…踹翻十万大军…”
虞允文书生领兵,力挽狂澜的辉煌战绩,如同惊雷炸响!
而最后那句“崖山一战…您自个儿的脊梁骨呢?咋就认命了?!” 更是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灵魂最深处那道未曾愈合的、名为“崖山”的伤口上!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被拽回那片血与火交织的绝望海域。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舰船倾覆的巨木断裂声、妇孺绝望的哭嚎…
眼前再次浮现那惨烈的一幕幕:幼帝赵昺小小的身影,被陆秀夫紧紧抱着,如同折翼的雏鸟,毅然决然地投入惊涛骇浪之中!十万军民,忠魂烈骨,追随其后,层层叠叠,将碧海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那无边的血浪,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吞噬!
那是大宋最后的绝唱,也是他文天祥心中永恒的、无法磨灭的蚀骨之痛!
正是这亲眼目睹的、山崩地裂般的溃败与殉国,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延续的希望。
他认定,大宋气数已尽,魂已归天。
他个人的生死已无关大局,唯有以最壮烈的死,为这覆灭的王朝,也为这十万不屈的英魂,画上一个同样壮烈的句号,方能激励后来者心中那点不灭的火种。
他选择死亡,是殉道,亦是绝望的句点。
然而,王五这个沉默寡言、身有残疾的杂役,这个祖上曾为虞允文送粮的北方汉子,却用最朴质、最粗粝、甚至带着质问的语气,将“采石矶”的辉煌与“崖山”的绝望,将“岳飞之死”的遗憾与“虞允文之胜”的担当,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认命?”这两个字像毒刺,深深扎入他的骨髓。
他低头,看着碗中粗粝的饭粒,喉头滚动,却感觉难以下咽。
方才求死明志的信念坚如磐石,此刻,那磐石深处,竟被王五这莽夫用最直接的方式,撬开了一道细微却不容忽视的裂痕。
他那双看透生死、平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第一次,因为王五的话,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一边是早已规划好的、以死明志的终点;另一边,是王五那莽撞却如惊雷般炸响的质问——你的脊梁骨,还在吗?
他机械地扒了一口饭,咀嚼着,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轰鸣:崖山之后,吾之重塑山河的脊梁…当真…折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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