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着眼，就这么看着苍舒韵。
苍舒韵是个极其心软的人，这样一个迟暮的瘦弱老人乞求着他，他很难不动容。
可不知怎的，那一瞬间，他心绪百转千回。
他想起了花倾落，想起了影寒寻，想起了小木屋前的梅树，小木屋后的溪水还有水中鲜美的鱼，还有他那位传说中极少能见到面的师父。
那一声声稚嫩的师父和哥哥在他耳边盘旋不去，他的记忆中只有两种声音，一种是师父，一种是哥哥，却从未有过父皇和母妃。
苍舒韵最终是没喊那声父皇。
安凌放下了手，“我知道了，我不配做你的父皇，你去吧，我唯一的奢求了，我看着你登基。”
景国以黑为尊。
苍舒韵换上黑色鎏金的龙袍，头戴十二冕旒，五官俊美得让人惊叹，浑身的气质凛然，让人轻易不敢直视，左拥右簇着出了安凌的寝宫。
临出殿门前，苍舒韵顿步，回首看了眼躺在床榻上的安凌。
安凌勉强撑起身子，他在看苍舒韵的时候，混浊的眼中有了些神采。
见苍舒韵停下，他手背往外摆，催促着，“快去啊，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也会是个好君上，你会守好景国江山的。”
“我不会。”苍舒韵抿着唇，看那床榻上的人，他说，“我是个庸人，将来或是个昏君，这江山我可能会拿来送人。”
安凌却像是比他还要兴奋，“送给心上人是不是啊，如果他真心待你好，爱你，怜你，疼你，那也不是不行。这位置太过孤高了，我还担心呢，有人陪着你，我就放心了。”
苍舒韵心里更加的五味杂陈，他转身往外走，“父皇，这江山我若是送了人，也会保证不让景国的百姓遭受苦难欺凌。如此，也算是不枉你这一番苦心了吧。”
安凌老泪纵横，“好啊，好啊。”
苍舒韵一步一步走上那九重台阶。
安凌紧盯着他的背影，他强撑着下了床榻，苍舒韵往上一步，他就往前一步，如此循环往复。
等苍舒韵站在那最顶端的地方，安凌也到了殿门边，他倚在门框上，眼也不错的看着那高台上的孩子。
苍舒韵站在高台上，低眸，睥睨四方，透过珠帘，苍舒韵看到了颤颤巍巍的倚在门框上定定的看着他的安凌。
他看不清安凌的情绪有多复杂。
苍舒韵收回眼，礼官端着托盘过来，苍舒韵拿起双生花玉玺举高。
群臣皆跪，高呼。
“参见君上，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振寰宇。
“平身。”
礼到此处，倚在门框上的安凌支撑不住的倒下，他看着高台上明艳瞩目的人闭上了双眼，死而无憾。
苍舒韵几乎是跑着下了九重台阶，只那台阶他才下了三重，就听见低沉悠扬的钟声。
连着三声钟声，一声比一声更悠长。
这样的钟声苍舒韵在昱京听到过，那时都以为殷君死了，谁料途中出了个搅局的北静舟。
昱京中的钟声鸣到第三声就戛然而止，澜京的不一样，三声完完整整，一声不多，一声不少。
苍舒韵茫然的站在台阶上，三声钟声落下，群臣又跪，这一次，他们朝着殿门的方向，哀声渐起。
苍舒韵回过神来，奔下台阶，快步跑到安凌的身边。
九重台阶，一重九级，共九九八十一级。
苍舒韵倚在门框上气喘吁吁，他看着安凌时，眼中无悲无喜。
安凌死了，死时，他等回了他等了一生的孩子，送出了他自认为能拿得出手的最尊贵的礼物，他已然完成了毕生的夙愿。
“柔妃娘娘出事了！”
苍舒韵怔怔的转过头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柔妃娘娘是他生理意义上的母亲。
他看了一眼安凌，后续的事情自有人安排，他不需要多管，只需要在大丧期间服丧守灵。
苍舒韵跟着宫女急急赶到柔妃宫中。
柔妃不愧是柔妃，她当真是个柔弱到极致的美人。岁月变迁，只有那分柔美经久不衰。
柔妃遣散了宫中的宫女太监，这里只余她和苍舒韵。
她倚在榻上，泪眼楚楚的看着苍舒韵，“孩子，这么些年，苦了你了。”
就像不知道怎么跟安凌说话一样，苍舒韵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和柔妃说话。
“宫女跟我说你出事了，你怎么了？”
“你果然还是怨我的。”柔妃轻声的说。
“没有怨你。”
苍舒韵也挺无奈的，安凌说他恨他，柔妃说他怨她，其实苍舒韵既不恨安凌，也不怨柔妃，他没有这个立场。
至于安是之是怎么想的，苍舒韵就不得而知了。
“我要死了。”
苍舒韵猛地看向柔妃。
柔妃轻柔的笑，她真的很柔弱，肉眼可见的柔弱，那身宫装罩在她身上，像是罩着空幽幽的魂。
“正如你父皇爱我一样，我也是深深爱着你父皇的。他曾答应我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没有办到。”
安凌有一个皇后，有过一个嫔，他把他一生的偏爱都给了柔妃，而柔妃终其一生也只是妃。
“他已经死了吧。”
“嗯，我来的时候，他刚走。”
“那我就还赶得上，他死了，我就活不成了。”
“你可以活的，你没有必要这般……”
“是我不想再活。”柔妃看着天际，“我听说人死后会化蝶，与相爱的人双宿双飞，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
“也是，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
苍舒韵的喉咙发哽，柔妃想死，意志坚定，他拦不住。
“我答应了他要跟他一起，生同衾，死同穴，我总要做到的。你如今是君上了，我死了以后，你就做主把我和他葬在一起吧。”
“好。”
柔妃闭眼，眼泪顺着脸庞滚落。
“三年前，景国百姓危难存亡之际，是你担起这所有的责任，这江山归你，无可指摘之处。”
苍舒韵曾好奇过，景国战败，雪国让送指挥作战的太子去昱京为质，景国几乎没有犹豫就把人送过去了。
后来他问过殷无疏才知道，三年前安是之败在影寒寻的手里，连着退了几座城池，北疆五城尽数被雪国占领。
雪国得了景国的城池，殷君传信说如果景国不交出领兵的将领，就将北疆五城的百姓屠戮干净，老弱妇孺，一个不留。
若是景国交出领兵的将领，那么北疆五城的百姓可以免逃一死，北疆五城亦可以归还给景国。
景国不敢赌，景国送出太子，是无奈之下的妥协。
事实上，景国把太子送到了雪国之后，殷君并没有如约归还北疆五城，倒是留下了城中百姓的性命。
“你是景国的祥瑞。”柔妃接着说，“这一生，是我们对不住你，欠你的，来生若有机会就都还你，若无机会，便就如此吧。”
苍舒韵失神的看着柔妃安静的面容，她话说完，便再没了动静。
柔妃死了，在安凌死后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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