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哭持续了半个小时之久。
两个孩子还小，也确实有些被惊吓到了。
这会儿，子衡牵着妹妹的手站在堂屋门口处，远远的看着厨房里的一幕幕。
他虽然小，可他聪慧。
他已经从大人们的字里行间听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个杀了杨老鬼的女孩就是关红的女儿。
同时也是爸爸的母亲，那便是他的奶奶。
换句话说，关红就是他跟妹妹的外曾祖母。
这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可坏就坏在，他的奶奶很久以前就死了，就连爸爸都对奶奶没什么印象呢。
此时，外曾祖母跟他一样理清楚这些关系后，自然也会意识到她的女儿早就死了这一件事。
所以她才会这么痛哭流涕。
子衡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爸爸。
心想，妹妹也是对妈妈没有什么印象呢。
这边孩子懵懵懂懂。
那边的四个大人却总算是从巨大的悲痛中找到了喜悦。
就像是海中溺水的人找到了一叶扁舟。
蓝玉芝的死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死了的人总归是死了。
哭也好，闹也罢，都无法挽回什么。
顶多是宣泄一波情绪，然后再刺痛身边的人。
关红这把年纪了，自是明白这个道理。
即便她刚才失态了，可冷静下来后，就只能将悲痛埋藏在自己的心底里。
锅里传来了食物烧焦的味道。
三个老人总算松手放开了李青峰。
虽然一个个的眼睛都还挂着红血丝，可总算是能好好说话了。
关红问了一些关于李青峰幼时的事情，得知他当真不记得自己母亲长什么样子了，也只能作罢。
蓝叔公则是什么也不问，只拉着青峰的手一个劲的感慨世事弄人。
他们失去了阿芝，但好歹找到了阿芝的后人。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虽说比起一个有本事的外孙，他们更想找到自己那平平无奇的孙女。
可能怎么办呢？
并不是他们想要什么，老天爷就会给他们什么。
而是，老天爷给他们，他们就只能要什么。
不管是生活也好，亲人也罢，总归是有失有得。
吃晚饭的时候，四个大人的情绪总算稳定下来了。
当然，晚饭也糊了。
不过，并没有人在意这一点。
就连对食物味道很敏感的两个孩子都不在乎了。
因为他们能感受到大人的情绪变化。
从一开始的热情活络变得小心翼翼。
就像一盏油灯被放到了风里，摇曳着燃烧，每一下跳动都能牵动人心。
李青峰见大家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吃饭，便开口道：
“外婆，我家里还有个大哥。”
关红原先埋头扒拉着米饭，听到这话，扒拉米饭的手顿住了。
她将瘦小的脸从饭碗中抬起来，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当然高兴阿芝能留下两个孩子。
可是，才刚刚确认自己女儿已经长辞人世的她实在没办法高兴起来。
见青峰正双目满含热切的看着自己，只好点点头开了口：
“好。”
蓝叔公看不下去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
“阿芝已经回不来了。”
“虽然这一点我们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
“可不接受也没有办法。”
“回不来就是回不来了。”
“其实我们早该想到才对。”
“阿芝那么懂事的一个人，要是还活着，肯定会想方设法跟咱们取得联系。”
“以前就不说了，就说这些年，手机啊，网络啊，都发展得这么迅速。”
“阿芝要是还活着，怎么会不想办法联系咱们呢？”
“唉，咱们早该想到的。”
“是咱们太蠢了，想不到这一点。”
“现在青峰能回到蓝家村认咱们，也是天意的安排。”
“要不是先前咱们这边发了洪水，哲哲又去了河市，那估计咱们这辈子都见不上青峰。”
“阿红啊，我知道接受阿芝的事情对你来说很困难。”
“可咱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
“咱们总要先顾虑身边的人，然后才能对得起地底下的人，你说是不是？”
关红红着眼睛点头：“是，爸说的是。”
她看着青峰道：“青峰，我、我不是不想、我没有、我、我......”
关红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眼下的矛盾。
女儿跟外孙都是亲人。
可还是那句话，她先是一个母亲，然后才是一个外婆啊。
况且，那还是她唯一的女儿。
李青峰放下碗筷，伸手抓住了关红颤栗的肩膀，安抚道：
“外婆，我懂的。”
“我知道您现在的心情。”
“我知道您先是一个母亲，然后才是一个外婆。”
“可您不要忘了，您的女儿也是我的母亲。”
“在别的孩子都能靠在自己妈妈怀里吃奶的时候，我却已经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别人家的孩子每天都可以跟自己妈妈撒娇的时候，我却只能被迫懂事的睡在摇篮里。”
“别人家的孩子摔了磕了，有他们的妈妈心疼爱护，我却只能自己捂着伤口哭。”
“外婆，我的心情跟您是一样的。”
“我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妈妈还活着。”
“我何尝不想像个寻常孩子一样在父母的臂弯里天真烂漫的长大。”
“可是，我不能。”
“我没有办法。”
“我爸一个人养活我跟我大哥很不容易，他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
“不是地里的，就是家里的。”
“我的所有事情只能让我哥来做。”
“哭了我哥哄我。”
“饿了我哥喂我。”
“可是，我哥他自己也是个孩子，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能照顾好我呢？”
“外婆啊，我也很想我的爸爸妈妈呢。”
“我经常做梦梦见他们。”
“可是，我没有妈妈的记忆，我只能梦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甚至连她高矮胖瘦都不知道。”
“我也很想她的，外婆。”
关红哇的一声抱住了青峰，顿时泣不成声。
蓝叔公夫妇二人也在偷偷的抹眼泪。
他们都错了。
比起他们失去女儿孙女的难过，其实最难过的应该是青峰才对。
一个连母亲的记忆都没有的孩子，那只能是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啊。
没有了母亲的疼爱，那跟野草有什么区别呢？
有首歌儿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没妈的孩子那就是一棵草。
他们的生活固然很难，可他们好歹是成年人了。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咬咬牙总能熬过去。
可青峰不一样啊。
那时候的青峰还是个婴儿呢。
一个没妈的婴儿。
但凡再遇到一点变故，或者遇到一些什么伤害，他都没办法在这个世界继续存活下去。
他们想念孙女女儿，青峰又何尝不日日渴盼着自己的妈妈？
他年少的时候是不是一遍又一遍的追着他爸爸问妈妈去哪儿了？
是不是在看到别人的妈妈教训自家孩子说不乖巧就不要他的时候，他是不是正在怀疑自己之所以没有妈妈就是因为自己不乖巧，所以被抛弃了？
青峰啊，青峰。
三个老人的泪水再次汹涌决堤了。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阿芝。
而是因为那个年幼彷徨的青峰。
因为那个到处找妈妈却怎么也找不到妈妈的青峰。
他们实在无法想象这个孩子年少时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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