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港镇，风铃馆。
胖汉同往常一样，闲坐门边酒桌。
又与往常不同，其满身黄金挂饰，已全然不见，仅是一身朴素衣袍，像个沙漠行商。
面带愁容，似陷苦恼。
略一走神，猛觉对座多了名男子，笑意盎然。
男子自然道：“朋友，这水果很鲜甜，来尝尝吗？”
胖汉陡然一惊，不动声色瞥了眼门口，才看回男子，见他面前桌案，静静摆着一枚水果，约拳头大小。
按捺住心中紧张，他也和气一笑，问道：“不知阁下的水果，多少钱一个？”
男子悠然道：“朋友觉得，该值多少钱呢？”
胖汉露齿一笑，口中常戴黄金牙套已然不见。
他道：“阁下的水果，我又怎好妄自评定。不过看其品相，像是新品种，想来价值不菲。”
“我一穷酸，怕是吃不起。”
话虽和气，身上肌肉，已暗暗绷紧。
他一身妖力已失，以前有多张扬，如今就有多保守。
虽早料到会有人来打自己的主意，却没料到会来得这般快。
男子温文笑道：“朋友认为，事物的价值，该由它的品相决定吗？”
胖汉心中微疑，脸上和气道：“事物的价值，自然不能单凭外表决定，但价钱……却完全可以只由外表决定。”
男子似认同，点头道：“如此看来，价钱，要比价值好确定。”
“现在这枚水果的品相，已完全呈现在朋友面前。”
“朋友觉得，它该值个什么价钱比较好？”
胖汉警惕再提，平静道：“无论它值个什么价，老财我都买不起。”
“阁下不妨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男子笑道：“用镇西十里山壑乱石下所埋的那箱堵物，也买不起吗？”
胖汉霍然拍案起身，目光如刀，神色如土。
气氛沉凝片刻，他才缓缓道：“阁下既然已得到你想要的，何必还到此来羞辱老财？”
“莫不是还想赶尽杀绝？”
本以为自己埋金之地，没有第二个人能知晓，却不想已被眼前这人一清二楚。
男子神情怡然不改，只摇头道：“我本只想请你尝个水果，你却要先给它定个价钱。”
“那我便让你给它定个价钱，你却又说它需要买卖。”
“我便又问你如何买得起，你却说是在羞辱你。”
“可到头来，你既没尝这水果，也没给它定下价钱，更未买下它。”
“我很好奇，是否尝个水果，于你而言，如同杀了你一般？”
胖汉凝视片刻，复坐下道：“老财我并不吝啬一尝，但它给我带来的损失，比杀了我还难受。”
“阁下技高一筹，老财无话可说。”
他似满脸郁闷又无处发泄。
男子轻笑道：“朋友尚未品尝它，它如何却能给你带来损失呢？”
胖汉闷声道：“一个人丢了他的全副身家，还不能称之为损失吗？”
男子欢笑道：“倘若一个人舍弃了他的全副身家，那他定是获得了价值远超他全副身家的东西。”
“倘若一个人丢了他的全副身家，是否也能获得超值之物呢？”
胖汉似破罐破摔，神情一改严肃，不以为意道：“那他一定获得了世上第一愚蠢的美名。”
男子问道：“不知他愚蠢在哪里？”
胖汉嚷声道：“他愚蠢在不知道这么做是一种愚蠢。”
“这个世界，钱就是一切。没钱的，只会被称之为蠢货。”
“有的人的愚蠢，让他一文不值。”
“有的人一文不值，显得他更为愚蠢。”
男子似感慨道：“在世间一切都可定价的人眼中，连愚蠢，也标明了价格。”
“只不过，大道无象，其摄于内。”
“世上之事，并非都可称量定价。”
“我曾听人说，有十事不可称量。”
“一者，智慧不可称量。”
“二者，慈悲不可称量。”
“三者，宽容不可称量。”
“四者，道德不可称量。”
“五者，仁心不可称量。”
“六者，志向不可称量。”
“七者……”
铃铃！
酒馆挡风门被推开，走进一娇小少女，用围裙兜着什么。
胖汉顺声扭头望去，见正是自家侄女，顿时神色微变，忙朝她使眼色。
少女见他挤眉弄眼，不由一脸疑惑。
她径直走过去道：“叔叔，你又在耍什么宝？”
胖汉顿时心下哀叹，暗道侄女今日怎没了平时的机灵。
他清了下嗓音，道：“小汐，我在招到客人，你去后厨帮我准备些茶点。”
少女停在他身前，朝他坐的酒桌看了眼，轻疑道：“叔叔要招待的客人，不会是这个野果吧？”
胖汉一愣，回身一看，对座空无一人，仅酒桌中央，端放着一枚水果。
人呢？
四下扫了眼，不见踪影。
遂向少女问道：“小汐，你进来时，有见到其他人吗？”
少女不解道：“什么其他人，我只见叔叔一人对着这枚野果发呆。”
胖汉怔然道：“你怎知这是野果？”
少女摊开裙兜，里面装满大小各类水果。
她道：“小镇外的树林，不知怎的，突然结满果实。镇上许多人都去采摘，我也跟着去，捡了一些回来。”
“你这个，是其中长得最多的一种，我也捡了几个。”
少女遂把兜着的水果搁放桌上，其中果然有几个与桌上那枚一样。
胖汉愣愣拿起那枚水果，塞嘴咬了一口，登时惊呼道：“好吃！”
少女笑了笑，拽起他道：“先不忙吃，我们再去摘一些，用来酿酒。”
胖汉忙点点赞同。
刚到门口，忽将少女喊住，跑回去带上箩筐与菜篮。
路上，胖汉啃着未吃完的水果，对少女问道：“小汐，这种水果，我们可以卖多少钱一个？”
少女无奈道：“这种水果，镇子外满树都是，一分钱都嫌贵，谁会来买呀。”
胖汉却笑道：“经咱家侄女切好的水果，卖多少钱都不嫌贵。”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感恩，不可称量！”
少女道：“那叔叔更不该用来卖钱。”
胖汉反驳道：“有钱赚，傻子才不卖。”
少女道：“会从叔叔这买的，才更像傻子。”
胖汉登时大笑。
叔侄二人背筐提篮，一路谈笑着往镇外树林走去。
……
幽影间。
林笑再度召集分处各地的七人虚影。
“诸君可造好源石守卫？”
笺雅回道：“造未造好，你不都清楚吗？”
林笑讪讪道：“我又不是偷窥狂，怎可随意窥探大家呢？”
“不过，诸君似乎陷入了某种苦恼，故而再次召集诸位，略作探讨。”
七人各分得一枚祈愿星，已拥有一气衍万物之能。
然，除了尘寂幽，其余人都陷入了迟疑，迟迟未造出守卫。
风舞幽华问道：“你们有谁造好了吗？”
林笑替众人道：“只有尘师弟已竟功。”
遂朝尘道：“师弟可愿与大伙一睹为快？”
尘寂幽自无不可，颔首应允。
林笑一挥手，尘所在雪谷景象，浮现众人眼前。
原先的巨大妖壳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耸石塔。
如一柄倒持长剑，棱角分明，不失气派。
塔尖镂空，由源石晶体悬浮其中，放出一道淡土气柱，通入云霄。
石塔旁，伏卧着一只玄龟巨兽，龙首蛇尾。
龟壳背部，嵌着一艘巨大古船。
船帆左右展开，犹如一对鱼鳍，迎风飘扬。
林笑道：“此兽甚是威武，师弟可否略述一二？”
尘寂幽道：“吾仿照传说中玄武神兽而造，以此界玄气为基，借大妖之壳塑形。”
林笑问道：“此兽如何守卫源石？”
尘寂幽道：“其首实为尾，其尾则是首。尾放昏眠寒气，首收万象玄术。”
林笑又道：“可辨敌我否？”
尘寂幽道：“不分敌我。源石不动，其态安然。源石一动，应激排异。”
风舞幽华问道：“可曾赋予灵性？”
尘寂幽摇头。
风舞幽华道：“那便只是一头机关兽。”
林笑微笑道：“师弟何不赋予它灵性？”
尘寂幽道：“长守者不宜有灵。”
林笑追问道：“此话怎讲？”
尘寂幽道：“名为守，实为困，幽不愿造一长困之灵。其生而无罪，何忍缚其于此，不得脱离？”
林笑认可一笑，朝其余人道：“困扰诸君之处，便在于此吧？”
丹芽道：“你这人，心眼太坏了。予我们创造生灵之能，却要我们造一个生下来就只能困守一地，不知离去的强大生灵。”
“分明是在借机拷问我们的道心。”
月冰岚道：“先生也是用心良苦，有些能力，只有真正拥有后，才能明白其中的沉重。”
风舞幽华道：“亲手捏造一个生灵，如同诞下一个自己的孩子。”
“谁能忍心，让自己的孩子，永久失去自由？”
“尤其是明明给了它一对翅膀，却不允许它翱翔天宇。”
源石守卫，至少也得拥有足可抵挡强敌的实力。
拥有强大的能力，却只能长久呆在一个地方，守护一枚本不相干之物。
何尝不是一种残酷。
笺雅淡漠道：“你明明可以自己做，却把这种事扔给我们，是想看我们笑话吧？”
素芸唇齿微动，想替他辩护几句，踟蹰了会儿，终是未言。
林笑蔼然道：“雅师太高估在下了，正是觉得自己做得没诸位好，才如此仰仗诸位。”
“我看小雪似乎已有良策，可愿与大伙分享一二？”
墨初雪神色略微迟疑，试探道：“老师，初雪在想，造一个种族做守卫，可合适？”
众人皆目光微一怔。
创造单独一个生灵，他们不忍心。
但若创造一群呢？
由一个族群之间，轮流守卫，对其自由的约束，便可极大减少。
林笑欣然一笑，朝众人道：“大伙以为如何？我觉得，此乃天才设想。”
素芸问道：“若新造一族，则置此界原民于何地？”
林笑道：“只怕有纷争之患。”
风舞幽华道：“可让新族与旧民差别不大，可互通互融。”
尘寂幽道：“新族当以人形为相。”
笺雅道：“岂不是要再造人族？何不如直接从原民中，挑出一部分充当守卫。”
林笑道：“不妨再听听小雪的意见，她该是对此思量最深。”
众人遂把目光投向墨初雪。
微作沉吟，墨初雪斟酌道：“可以人为形，但未必定得是人族。”
“此界原民妖化后，实则也脱离了人族。”
“初雪想试试创造一支妖精族，赋予它们善良天性，热衷和平。”
丹芽疑道：“如何让新族天性善良？”
尘寂幽道：“可削减好斗之欲，七源之力当可办到。”
风舞幽华道：“不喜争斗，如何守卫源石？”
笺雅道：“让他们有热爱之物，谁来破坏这份热爱，就厌恶谁。”
素芸问道：“如何让他们自身，不会贪图源力呢？”
月冰岚道：“让他们的力量来源，就是要守护的源力，守卫源力，就是守卫他们自身……”
七人你言我语，越论越深，亦逐渐完善种族属性。
然每个人，对族群未来该走之路，都有着各自的理解。
争执亦由此而起。
一番长议，最终在林笑的调解下，七人决定，分造七族。
“好！我们来汇总一下。”
林笑终结议论，对墨初雪道：“小雪的妖精族，请简述一二。”
墨初雪道：“妖精族，分两个时期两种形态。幼儿期，仅两指细小。”
“成熟期，则会长至常人大小，具有御使色欲源力之能。”
“其将以素食为主，极度厌恶杀生，以助生育生为乐。”
林笑手一移，对月冰岚道：“小月呢？”
月冰岚道：“羽人族，天生双翼，结云为居，雷电为食，御风为力，不喜泥土。”
林笑道：“天地雷电不常有，以此为食，怕不长久。不若，以月光为主食，雷电为辅食如何？”
月冰岚微一怔，拱手施礼道：“谢先生纠正。”
林笑微微颔首，指往下一人。
笺雅道：“雪人族，餐风饮露，不喜火焰。”
林笑讶然道：“我记得傲慢源力，有御火之能。”
笺雅道：“雪人族一旦死去，即转化为火人族，以火焰为食。”
林笑略一沉吟，道：“火之本质，实也为光。不若以日光为主食，火焰为辅食如何？”
笺雅想了想，点头同意。
下一位，丹芽道：“梦幻一族，也不必造了，直接从梦境世界选择守护者即可。”
林笑道：“若源石不甚流落到现实，梦境中人该如何去追回呢？”
“我想，最好还是设法让守护者，也拥有短暂返回现实的身躯。”
丹芽蹙眉陷入沉思，实则已拉上掌梦少女，一并思考对策。
而后，风尘素三人，也依次作述。
素芸预造地下族，以矿为食，可产矿晶。
风舞幽华预造沧人族，上岸为人，下海化龙。
尘寂幽预造幽人族，厌光喜暗，体无形，不食万物。
啪！
林笑拍掌收尾。
遂朝七人躬身一揖，凛声肃喝。
“恭请七圣，造化世间。”
七道祥光，自七人身上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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