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秦玉婉时，她的鬓发有些松乱，正坐在干草上，用一块已经发灰的帕子一点点擦去指尖的灰痕。
这个临时搭建的帐篷显得格外狭小，方圆不到十步的空间里，秦玉婉被严密地看守着。
阳光透过那有些单薄的布料，或有成束地从破洞中洒落下来，恰好照在秦玉婉面前的一寸土地上。阳光中的尘埃，正随着她的呼吸气流上下翻飞，宛如一场微小的沙尘暴。
几日没有梳洗，更是缺衣少食，女子明显憔悴了许多。
她的嘴唇上泛起了一些干燥的皮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衣服此刻松垮地挂在她那塌陷的肩膀上，眼神中更是只剩下了木讷，全无黛玉初见时的明媚灵动。
秦玉婉翻起眼皮，看着黛玉进来，缓慢地转动了下眼珠，伸手理了理自己因为被强硬摘下首饰而凌乱的头发，让自己看起来稍微整洁一些。
她有些艰难地起身行礼，声音因多日的沉默而嘶哑：
“原来是淑贵妃娘娘来了，贵足踏贱地，倒真是委屈娘娘了。”
小晨子搬了个椅子放在了帐中，用衣袖仔细地擦拭了两遍，垫上了鹅羽垫子让黛玉坐下，赤鸢把食盒放在了秦玉婉的面前。
黛玉抬了抬手，示意两人退下。
赤鸢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秦玉婉，又看了看黛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微微欠身，轻声说道：
“奴婢就守在外面，娘娘有什么事儿就唤奴婢。”
黛玉微微颔首，抚平了衣角，在椅子上坐下。
她看着在这般情形下，面上仍是倔强之色的秦玉婉，忽然觉得之前想过的话在此时此刻此时此刻哦度成了多余。
沉默半晌后，黛玉低头叹了口气，终于开了口：
“本宫带了两碟你爱吃的点心，尝尝看吧。”
玉婉的手在半空僵了僵，手指蜷缩伸直了几次，最终还是没敌过腹中的空城计，伸手打开了面前的食盒。
一碟子沙琪玛，色泽金黄，香气扑鼻；一碟子豌豆黄，细腻软糯，入口即化。
这两种点心，乃是京中最受欢迎的美食。
除此之外，还有一碗晶莹剔透的银耳羹，以及一盅清甜润肺的枇杷炖雪梨。
“贵妃娘娘，您怕是记错了吧。虽然嫔妾时常会去永寿宫坐坐，娘娘小厨房的手艺更是堪称一绝。但娘娘您也知道，嫔妾爱吃的其实是……”
玉婉嘴角上扬，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夹杂着些许讥讽：
“这些都是京中爱吃的，娘娘贵人多忘事，不记得这些微末小事也属寻常。就是可惜，嫔妾临死之前，都吃不上一口自己爱吃的。”
黛玉却没有理会她的无礼，从袖口拿出一块帕子在鼻尖按了按：
“这么多年过去了，本宫的手艺应该是没变，当时住在你家的时候特意学的，就不要客气了。”
玉婉瞳孔猛地一缩，又瞥见黛玉手中手帕上的玉兰花，顿时苍白了脸有些慌乱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羽睫剧烈颤动着。
良久，她嗤笑一声，缓缓伸出手，指尖颤巍巍地着拿起一块沙琪玛，放入口中。
熟悉的味道在她的味蕾上渐渐散开，那香甜的滋味让她的思绪也随之飘远。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光，没有宫廷争斗，没有尔虞我诈。
“不知不觉，都好多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以前的日子可真好。没想到你还能记得这些，真是……”
玉婉轻声说道，眼中满是怀念，低低地吐出几个字来：
“物是人非。”
“是啊。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才有本宫的腰那么高，爱吃甜更是爱撒娇。自那日一别，这么多年过去，你都长成了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饶是本宫，都花了好久才认出你来。”
“本宫的那些妹妹们，都是庶出的，与本宫并不亲近。直到进了你家，本宫才真正领略到什么叫做亲密无间的姐妹情。原来，姐妹之间并非只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还有相互扶持、关爱有加。”
黛玉收起了嘴角自嘲的笑意，收回了原本深远的目光，定睛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玉婉……不，玉娆，这些年……你受苦了。”
秦玉婉，不，此刻应唤作甄玉娆，听到这话，眼眶瞬间红了。
她强忍着泪水，抬眼看向黛玉，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安……姐姐……咳咳……咳……”
许是情绪过于激动，玉娆猛地咳嗽起来。
黛玉顾不上飞扬的尘土，起身蹲下，帮玉娆拍了拍背：
“别急，别急。本宫知你和你父亲一样，自小肺就不太好。这几日饮食不周，定会有所影响，才专门带了这雪梨汤来。你先喝两口，不着急。”
玉娆按着胸口，坐直了身体，这些日子来头一次让自己的脸沐浴在了阳光下，奔涌的泪水在她面上重刷出几道略白的痕迹，刚才苍白的脸因着咳嗽染上了红色。
她望着眼前黛玉端过来的雪梨汤，有些迟疑地接过。
当初她的母亲云辛萝为了父亲甄远道的咳疾，春日杏仁百合，秋日川贝白梨，常日里都备着枇杷给父亲煮水。
后来一家子流放宁古塔，虽然不必给披甲人为奴，但是事事都得亲力亲为。
宁古塔苦寒无比，夏不过三月。
每年八月中便开始落雪，九月时河流就被冰封，到来年四月底才慢慢化冻，唯有五月到七月的夏日时才能稍微好过一些，但也常常阴雨绵绵。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父亲的咳疾愈发严重，再加上缺医少药，雨雪时常常起不来床。
一家子的重担落在母亲的身上，玉娆只能尽一切可能，尝试帮着母亲分担一二。
一家子能撑下来，全抱着某一日还能骨肉团圆的希望。
直到那一日，京中传话来，说姐姐生下八阿哥后就出了宫，进了甘露寺带发修行，而浣碧因急病也去世了。
父亲知道此事后，急得咳出血来，沉疴难起，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母亲就此失魂落魄，某日外出时不小心坠入了冰窟，被捞上来时已经……
而后，她便遇到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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