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风亮是个很幸运，又很不幸的孩子。
幸运源自他的母亲，不幸也是源自他的母亲。
“他妈妈杜颖红，是我们的堂表妹，是个很聪明，又很漂亮的小姑娘。”杜长勇叹息着，拿起桌面上的饮料，品了一口，又一口。然后才慢慢道：“可以说，我们那一辈儿里，本来长辈们最期待的，其实不是我，也不是你四叔，而是她。”
“她？”赵月华眨了眨眼，突然福至心灵：“难不成本来这蓝柏……”
“蓝柏的前身，是杜氏集团。当时改名成蓝柏，就是因为颖红想要让杜氏集团的经营理念改一改。当时的蓝柏，或者说当时的杜氏，确实已经到了存亡关头——
贪贿成风，舞弊成习。
颖红去公司的第一天，就连想打印一份文件，都找不到纸。”
赵月华皱眉，微转了转眼睛就明白了：“我在进蓝柏之前，面试过一家条件很不错的公司。但当时只待了几天就离开了。”
杜斐扬眉：“你可不是一个短性儿的人啊……怎么，你发现那里有贪贿？”
“具体的贪贿事件，我没发现。不过我发现，那里的员工们会把拿公司的东西，当成一种福利。
而比他们更贪贿的上司们，不但不阻止，还会主动去引导他们去拿这个东西……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自己贪得更大，更多，一旦被发现，会有职业生涯中断甚至牢狱之灾。所以他们的解决办法，就是拉更多普通人下水，把这种贪贿的情况，变成常规。
这样一来，法不责众的目的就达成了。”
赵月华说完，杜斐立刻点点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他想了想，又自己点了点头：“所以，还是得高薪养廉，也要重惩共治。”
杜伯谦也轻轻地叹了口气：“没错。要想做到如蓝天白云般清白，如万年青柏般长存地经营一家企业，还是这么大规模的企业。
确实只能高薪养廉，再加上重惩共治——即使如此，也只能做到保证大多数人不去贪而已。所以我跟你四叔，还有子诚，这几年也一直在研究，怎么样才能实现这个理念，把这家大企业一直清清白白地经营下去。”
赵月华震动：“想把一家大企业，千年万年地，清清白白地经营下去……很美好，也很难完成的一个愿望啊。”
杜斐看看她，淡笑：“她做不到很正常，毕竟她只有自己。我不一样，我有你，我就可以做得到。”
赵月华脸腾地一红，杜家两老一齐瞪他。
杜长勇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颖红确实是个聪明又能干的姑娘，所以老一辈的都很喜欢她。再加上她上任之后，确实雷厉风行地完成了几件事。所以我们都觉得她做到这件事，不过是早晚之间。
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可能，就是因为把自己的前路看得太清楚了，又或者是太早定下了一个实行起来需要很长时间，又很耗费心神的目标吧。
她在蓝柏里只工作了两年，就生了病，很严重的心病。”
赵月华没说话——没有谁比她更明白，一朵理想主义之花，要强行开在一片被黑暗现实与负面人性沤烂了的领域里，是一件多痛苦的事情。
何况这朵花现在，还抱着一个最大的宏愿，想要以己身之力，去完成对比这片黑暗腐臭了的领域里，净化提纯的任务呢？
如果她本身根基不够强大，没有比钢铁更坚强的生命力，和比凤凰更强大的涅盘力……
她连活在这块领域里，只怕都是件困难的事情。
想在人性黑暗腐臭的领域里干干净净地生存的花，就必须要面对自己会一次一次被现实杀死的现实。
对，这不是“可能”，而是“现实”。
她微低下头，抿了抿唇，然后再抬头，看向杜伯谦：“小风姓周，那他的父亲……该不会……”
她想到了一个人，但她不敢确认。
杜伯谦一怔，急忙摇头：“那你倒是想错了——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他摇头，脸上露出一丝鄙夷：“如果是那个人，我们倒也不至于在后面颖红被那王八蛋拐走的时候，就一点办法和察觉都没有了……”
赵月华微微地瞪大了眼睛：拐走？
杜长勇看看她，先不说话，向后面转头，叫了一声李嫂。
很快，李嫂应了声，端着一碗银耳给赵月华送了过来。
赵月华急忙接过，说声谢谢，然后又左右看看，不安道：“这……”
杜长勇笑：“咱们家倒也不是吃不起燕窝，你阿姨就是个燕农。只是你阿姨在世的时候，就很是不喜欢这种夺人家巢的行为了，所以咱们家就有这么一条规矩，不吃燕窝。”
燕农？
赵月华倒是知道这个工作——就是在悬崖峭壁上采摘燕窝，或者在家里养殖燕子，以采摘燕窝为生的农民。但……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杜斐，发现他的表情有些冷淡。不过一看到她在看自己，杜斐立刻笑着握住她的手：“嗯，我妈妈是个燕农，广东那一带的，还是搞洞燕那种。”
洞燕……那就是要爬上最险要的地方……
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握住了杜斐的手。
杜斐笑笑，没说话。
杜长勇也沉默，杜伯谦看看几个人，也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
空气安静了片刻，杜长勇才继续道：“其实也没什么，你阿姨当年家里条件，确实也有些困难。而且她一开始，也不是为了做生意来的——主要是你阿姨的外婆，老人家身体不好，肺上有些毛病。她也是听了人家说这个东西对老人家身体好，这才去做燕农的。
也就是你阿姨当年很勤快，她又在这一项上，就比其他燕农聪明，所以总是能收到很多。这才保了老人家安安稳稳地寿终正寝，走的时候也没遭太多罪。
只是那些年无论再小心，她也难免会在采燕的时候，伤到一些雏燕，甚至是燕蛋……
所以，就从她嫁进咱们老杜家开始，就有了这项规矩，杜家的人不吃燕窝，但也要多用银耳补身子。”
确实，燕窝滋阴润肺，但几十年前的燕窝，对于普通家庭来说，无论是价格，还是稀有程度上来说，都不啻于他世之物。
赵月华沉默了片刻，端起银耳，细细喝了两口，抬头，对着杜长勇微笑：“李嫂手艺真的很好呢。”
杜长勇哈哈一笑：“李嫂可出不了这手艺。”一边说，他一边得意地冲儿子挑了下眉头。
赵月华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杜斐。发现他的表情又更不满了。
杜伯谦在旁边笑：“杜家的人里，能有这手艺的，除了你爸爸，再无二人了。”
赵月华一惊，转头看着杜长勇，突然觉得自己手上的玉色描银秘瓷碗沉重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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