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的评估舰队如同三座暗金色的礁石，静静锚定在“长明之域”的外围观测点。没有进一步的扫描，没有通讯，只有一种无声而持久的“注视”。那艘庞大的“暮光方舟”如同沉睡的巨兽，但所有人都知道，它表面的平静下，是无数精密探测阵列的全功率运转，一丝不苟地记录着目标领域在四十八标准时内的每一点最细微的规则涟漪、能量涨落、信息逸散。
压力从激烈的对抗，转化为一种更加磨人的、无孔不入的“存在感”。
圣殿内，伪装必须进行到极致。伊森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维持那个复杂的伪装系统上：“技术痕迹”模拟场要持续散发微弱且逐渐衰减的特定规则回响；“单向屏蔽场”要稳定运行，过滤掉坟场杂波的同时，绝不能泄露内部真实活动；域内整体能量读数要维持在“轻度损耗后的平稳恢复”曲线上，不能太高显得异常，也不能太低引起怀疑。
最关键的，是要彻底屏蔽掉凌夜意识深处，那场规模庞大、消耗惊人的“数据回收与蓝图解析”进程所产生的一切规则辐射。这就像一个要在精密监听设备旁进行心脏手术，还不能让监听者听到心跳和器械声。
“凌夜那边的‘静默屏蔽层’已部署到第七层，所有高能数据交换都在深层逻辑沙盒内进行，表层泄露概率低于0.0001%。”伊森报告，眼睛下方带着浓重的阴影，“但代价是，他的解析效率下降了约35%。而且，屏蔽层本身需要持续消耗算力维持，这部分消耗必须巧妙地分摊到域内其他‘合法’能耗上，比如环境维持、防御阵列基础运行等。”
“能维持四十八标准时吗？”林小满问，目光扫过监测界面，上面代表格雷舰队监控强度的曲线高得令人心悸。
“……理论上可以，但需要非常精细的微操，不能有任何意外波动。”伊森苦笑，“这就像用一根头发丝吊着水杯走钢丝，还要让观众觉得水杯自己浮在空中。”
阿刻索的职责则是监控外部一切动静，尤其是卡伦那支被强行按捺住的舰队。“卡伦的舰队没有撤回，反而在评估舰队后方重新布阵，处于半激活状态。”他的声音清冷，“他在等，等我们露出破绽，或者等格雷改变主意。他的耐心有限，是个变数。”
林小满点头，手腕上的丝线传来凌夜平稳但稍显迟缓的计算脉动，仿佛在厚重的隔音层下工作。她将外部情况简要传递过去。
片刻后，一段高度压缩、带着明显疲惫感的信息反馈回来：
解析进度：5.8%。效率受压制。
蓝图关键缺损部分定位：意识锚定协议（缺失87%）、数据载体稳定性矩阵（缺失64%）、跨维度坐标校准算法（缺失92%）。
镜像体残骸中可提取的补完信息有限，多数已污染或扭曲。需大量计算进行逆向推导与模拟验证。
当前算力环境下，三百标准时预估可能需延长至四百五十。
另：检测到外部持续性高精度监控压力。建议：除维持伪装外，可考虑进行小幅度、低风险的‘主动表演’，进一步分散其注意力，并为后续可能需要的‘技术展示’铺垫。
表演建议方向：模拟因过度调用‘古老净化技术’而产生的、符合逻辑的‘技术副作用’，如特定规则节点的轻微周期性紊乱，或能量回路中产生无害的‘逻辑谐波’。需确保副作用‘看起来麻烦，实则无害且可解释’。
……四十八小时……能睡一觉就好了。——夜
信息最后那一句熟悉的吐槽，让林小满紧绷的神经略微松了一下。凌夜虽然压力巨大，但至少还有开玩笑的余裕。而他提出的“主动表演”建议，也颇具启发。
不能一味被动防御，在对方划定的框架内，偶尔主动制造一点“可控的小麻烦”，反而可能增加伪装的可信度，将对方的分析思路引导向错误的方向。
“按凌夜的建议，设计一个‘技术副作用’表演方案。”林小满对伊森说，“要看起来像是我们为了应对坟场污染和之前的高强度干扰，强行融合不熟悉的古老技术导致的‘排异反应’。症状要轻微、周期性、且最好能和我们之前提到的‘技术痕迹’衰减过程产生某种联动。”
伊森眼睛一亮：“明白！比如……我们可以让圣殿东南角那片非核心的辅助能量池，每隔一段时间，产生一次微弱的‘规则频率抖动’，抖动的特征模仿‘古老净化技术’与坟场污染规则残余发生轻微抵消反应时的能量溢出模式。同时，在域内几个无关紧要的监测点，记录下伴随抖动的、无害的‘逻辑谐波’噪音。”
“需要阿刻索配合吗？”林小满看向阿刻索。
“需要。”阿刻索点头，“我可以控制清光，在能量池抖动时，于其外围制造一层极薄的‘规则湍流视觉特效’，让抖动在外部监控中看起来更‘自然’，像是内部能量不稳导致的自然现象，而非人为控制。特效的强度和样式，我会参考一些已知的、技术融合失败时的案例资料。”
计划迅速制定。这需要三人极其默契的配合，对时机和度的把握要求极高。
就在他们准备首次“副作用表演”时，外部监控网络捕捉到评估舰队那边有了新的动静。
一艘小型交通艇从“暮光方舟”飞出，没有飞向“长明之域”，而是飞向了卡伦的旗舰。
检测到加密通讯请求（低强度），来源：暮光方舟，接收方：卡伦旗舰。无法破解内容。
格雷主动联系卡伦？在这种时候？
“他们可能在交换情报，或者格雷在安抚或警告卡伦。”伊森推测。
“也可能是格雷想从卡伦那里获取更多关于之前事件的一手观测数据，用于交叉验证我们的说辞。”阿刻索补充。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好兆头。评估官与被评估目标的指控者私下接触，哪怕程序上可能允许，也增加了不确定性。
交通艇在卡伦旗舰停留了约一刻钟后返回。
随后，评估舰队那边的监控强度……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提升。并非扫描频率或功率增加，而是一种更聚焦、更带有“针对性求证”意味的监测模式。
“格雷可能从卡伦那里得到了某些他认为关键的‘疑点’数据或观察角度。”伊森脸色微变，“我们的表演必须更小心了，要经得起这种针对性审视。”
压力再次升级。
首次“技术副作用表演”在压抑的氛围中开始。
圣殿东南角的辅助能量池，在伊森的精密控制下，其内部的规则流出现了一次预设的、微幅的周期性“打嗝”。几乎同时，阿刻索的清光如同最灵巧的画笔，在能量池外围勾勒出一层转瞬即逝的、仿佛能量逸散导致的规则光影紊乱。
域内几个预设的、无关紧要的监测点，同步记录下一小段轻微的逻辑噪音。
一切发生在不到零点三秒内，症状轻微到若非刻意关注，几乎会被当作系统的背景噪音忽略。
但评估舰队的监控阵列立刻捕捉到了这一丝异常！
检测到外部监控焦点向东南辅助能量池区域集中！分析波形中……
伊森屏住呼吸，看着反馈数据。代表评估方分析进程的光标在特征图谱上快速移动，与预设的“古老技术排异反应”模型进行比对。
几秒钟后。
分析结果：检测到微弱规则扰动，特征与‘异构规则融合调试期常见能量协调性波动’相似度82%，与目标声称的‘古老净化技术’部分特征存在弱关联。扰动强度低，无扩散趋势，评估为‘可控技术性副作用’。记录在案，持续观察。
成功了！评估系统“认可”了这次表演！将其归类为无害且符合逻辑的技术副作用！
林小满稍微松了口气。这说明他们设计的伪装模型是有效的，至少能骗过系统的自动分析。
然而，还没等他们高兴多久——
一段新的、直接来自格雷首席仲裁官的公开通讯请求，接了进来。
光幕展开，格雷的面容依旧平静无波，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林小满心头一紧：
“持灯者，监测到你域东南区域出现轻微规则扰动。根据你此前提供的技术资料及‘技术痕迹’理论模型，我方系统初步判断为技术融合副作用。对此判断，你可有异议或补充说明？”
他在试探！直接问到了脸上！如果林小满回答稍有迟疑或与系统判断不符，立刻就会引起怀疑！
林小满心念电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一丝无奈”和“技术上的坦诚”：
“感谢格雷首席的关注。正如贵方系统判断，这确实是我方在整合古老净化技术过程中，遇到的一点小麻烦。该技术对能量回路的稳定性要求极高，与我域现有架构的磨合尚需时日，偶尔会产生此类协调性波动。我们已加强该区域的监控与缓冲，预计随着‘技术痕迹’的消褪，此类副作用也会逐渐减少。”
回答天衣无缝，既承认了事实（表演出来的事实），又将原因归结于技术磨合，且与之前的“痕迹消褪论”挂钩。
格雷静静地看了她两秒，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光幕。
“技术融合，尤其是涉及失落文明遗产的融合，风险与机遇并存。”他缓缓说道，语气平淡，却意有所指，“你域似乎对此类技术……情有独钟。之前应对坟场扰动，也动用了多种复合规则手段。”
他在暗示“长明之域”的技术来源复杂，且运用频繁，这本身就是一个疑点。
林小满坦然回应：“黑暗星域，危机四伏。为求存续，我域不得不博采众长，利用一切可用的知识与力量。所有技术的运用，皆以维持领域稳定与安全为第一准则。若有任何技术运用细节需要进一步说明，我域愿意在确保核心安全的前提下提供。”
不否认技术复杂，反而将其归因于生存压力，并再次抛出“愿意有限配合”的姿态，将问题抛回。
格雷似乎微微颔首，难以察觉。
“保持当前处置方式。继续观察。”他结束了通讯。
第二轮试探，再次有惊无险地度过。
但林小满清楚地感觉到，格雷的疑虑并未消除，只是被更多的“观察数据需求”暂时覆盖了。他就像一位最有耐心的猎手，不急于扣动扳机，而是在不断调整瞄准镜，积累着足以一击致命的“证据链”。
首次表演成功后的几小时内，伊森又按照计划，在域内其他几个非关键区域，模拟了两次类似的、但特征略有不同的“技术副作用”。评估系统的反应从最初的“关注分析”逐渐变为“记录备案”，似乎开始接受这是一种“常态”。
这为凌夜的修复进程争取到了一些宝贵的、相对更“宽松”一点的屏蔽环境。解析进度虽然缓慢，但确实在推进。
然而，就在四十八小时观察期过去近半时，一直沉默监视的卡伦舰队，突然有了新动作！
他们释放出数个小型的、速度极快的隐形探测单元，如同水母般悄无声息地渗入“长明之域”外围的规则乱流区（由于靠近污染扩散边缘，本身就存在一定混乱），开始进行一种非常规的、高风险的“抵近渗透式扫描”！
这种扫描方式极其隐蔽，且利用了环境噪音作为掩护，常规监控很难第一时间发现。其目的显然不是大面积扫描，而是试图寻找“长明之域”防御伪装层的薄弱点或衔接缝隙！
“卡伦忍不住了！他想绕过格雷的正面评估，自己找证据！”伊森立刻发现了异常，但那些探测单元机动性极强，且与背景规则乱流几乎融为一体，很难在不引起更大动静的情况下精准清除。
“格雷知道吗？”阿刻索看向评估舰队方向，那边依旧平静。
“未必知道，也可能……默许？”林小满眉头紧锁。格雷或许想看看，在卡伦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骚扰下，“长明之域”是否会露出马脚。
必须处理，但不能用太激烈的手段，否则可能被解读为“反应过度”或“心虚”。
就在林小满思考对策时，手腕上的丝线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脉动。
检测到苍蝇式骚扰扫描。
建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利用‘单向屏蔽场’与坟场污染残余的交互界面，制造一次小规模的、自然的‘规则湍流爆发’。
将爆发点引导至卡伦探测单元活动区域。
预期效果：利用自然规则乱流摧毁或干扰探测单元，我方无需直接出手，且可将事件解释为‘屏蔽场与外部污染环境的正常相互作用’。
技术细节已发送。——夜
凌夜即使在专注解析，也始终分出了一丝“注意力”监控着外部。他的方案一如既往的精准且带着程序员式的“优雅”——用系统环境本身的“bUG”去清理讨厌的“爬虫”。
“执行！”林小满果断下令。
伊森立刻按照凌夜提供的参数，对“单向屏蔽场”的某个边缘区域进行了极其精细的微调。调整瞬间，屏蔽场与外部一缕较为活跃的坟场污染残余发生了预期中的规则干涉。
一小片原本平静的规则乱流区，骤然爆发出一次小规模的、但足够猛烈的湍流！
如同平静水面下突然出现的漩涡。
那几艘正在鬼鬼祟祟渗透的卡伦探测单元，猝不及防地被卷入其中！它们脆弱的隐形和抗干扰系统在自然的规则湍流面前不堪一击，瞬间失去了控制，有的被撕碎，有的被抛飞出去，与卡伦舰队的联系也短暂中断。
评估舰队那边立刻监测到了这次小规模的规则湍流爆发。
接收到格雷首席仲裁官的质询通讯：“解释刚才的规则湍流。”
林小满早有准备，平静回应：“经查，是我域‘单向屏蔽场’在过滤特定坟场污染辐射时，与外部环境中的活性污染残余发生了轻微的规则抵消反应，引发了小范围湍流。此为我域持续运行屏蔽场所需承担的正常环境风险之一，已在预计之中。对贵方观测造成干扰，深表歉意。”
理由充分，逻辑自洽，且将责任归咎于“正常的环境风险”。
通讯另一端沉默了片刻。
然后，格雷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注意控制你的‘环境风险’，持灯者。我不希望评估过程被不必要的意外干扰。”
“明白。”林小满回应。
通讯结束。
卡伦的小动作，被凌夜轻描淡写地化解，反而可能让格雷对卡伦的冒进行为产生一丝不满。
四十八小时的观察期，在伪装、表演、试探、化解中，艰难地度过了一半。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又如此飞快。
圣殿深处，那缕连接着未来的丝线，在重重伪饰之下，持续传来坚定而不可阻挡的解析脉动。
观察期的后半段，卡伦是否会进行更激进的冒险？格雷又会如何调整他的观察策略？
凌夜的“迁移蓝图”解析，能否在观察期结束前取得阶段性突破？
维奥拉在评估过程中是否还能提供帮助？她的处境是否危险？
当观察期结束，格雷会做出怎样的最终评估？“净化协议”的阴影是否真的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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