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似乎永远浸泡在一种冰冷的、混合着消毒水与绝望的气息中。
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毫无温度地倾泻下来，将人影拉得细长而模糊，如同一个个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幽灵。
江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揉搓着眉心，试图缓解那阵阵尖锐的头痛。
父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病房虚掩的门缝里漏出来，像一把钝锯，一下、一下地，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母亲那张灰败的、毫无生气的脸，以及医生那句“求生欲望不强”的冰冷判决，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死死地套在他的脖颈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甚至不敢再踏进那扇门，不敢再看一眼那仿佛在无声控诉一切的场景。
脚步声。
一阵急促的、带着高跟敲击地面清脆声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死水般的沉寂。
江辰缓缓抬起仿佛灌了铅的头，视线有些模糊地看过去。
沈知意的身影，在走廊尽头的光晕中，急匆匆地出现。
她今天穿了一件素色的针织衫，下身是一条深色裤子，外面随意套了件长款风衣，显然是接到电话后仓促赶来，连妆都没来得及化。
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惶、焦虑和……一种强作的镇定。
而在她身边，半步之后，跟着的，是杨小华。
杨小华依旧是那副干练的模样，但眉头紧锁，眼神锐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最后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了江辰身上。
看到江辰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沈知意的脚步，微微滞了一下。
一种混合着心疼、担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但很快，担心便压倒了一切。她快步走到江辰面前，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江辰！妈……妈怎么样了？”
她的目光，越过江辰，急切地投向那扇虚掩的病房门。
江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空洞而疲惫，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干涩的“嗯”声。
他侧了侧身，算是让开了路，用下巴，朝着病房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示意了一下。
沈知意不再多问，也顾不上去深究他这不同寻常的沉默和失态，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在进门的刹那，她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江辰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是询问，是担忧，或许……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残留的……属于“妻子”的关切。
但江辰，已经重新低下头，视线落在地面某处虚无的点上，仿佛那扇门，隔绝的不仅是生死的空间，也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杨小华没有跟进去。
她停在了江辰面前。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形容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男人，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是同情吗？或许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带着审视的、冷静的评估。
她见过太多沈知意因为这段婚姻而辗转反侧、以泪洗面的夜晚。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或许此刻是可怜的，但他的可怜，并不能抵消他曾经、甚至现在可能依然在对沈知意造成的伤害。
沉默，在两个“外人”之间弥漫。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终于，杨小华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拉开距离的客气：“江老师，好久不见。”
江辰的身体，似乎因为这声称呼，而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他慢慢地、有些僵硬地抬起头，目光在杨小华脸上聚焦，花了几秒钟，才似乎认出了她。
他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小华。”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知意……这段时间……”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病房的门，“在你那里……麻烦你了。”**
这句话，说得很轻，语气也是平铺直叙的，但里面包含的信息，却让杨小华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锐利了几分。
“麻烦”？这是在以“丈夫”的身份，在替妻子向外人表示感谢吗？还是……一种试探？试探沈知意是否向她透露了什么？
杨小华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不动声色。
“哪里的话。”她的语气，依旧是那种不卑不亢的、带着淡淡疏离的腔调，“都是朋友，互相照应是应该的。而且……”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江辰，“现在，知意出来自己住了，也没什么可麻烦我的地方。”
“出来自己住了”——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像一根细针，不轻不重地刺了江辰一下。
这无异于在提醒他，也在宣告一个事实：沈知意，早已不再是那个依附于他、需要他“安置”的、婚姻中的附属品了。
她有了自己的空间，自己的生活。
虽然这“生活”或许依旧艰难，但至少，是“自己”的。
江辰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
他避开了杨小华那过于直接的目光，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沾了灰尘的皮鞋，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含糊的“嗯”。算是回应，也算是……一种无言的回避。
他不想、也无力在此刻，与杨小华——这个沈知意最亲密的、对他恐怕也最有看法的闺蜜——进行任何深入的、带有审视意味的交谈。尤其是在母亲生死未卜的此刻。
他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静静地、不受打扰地……待着。
哪怕只是一会儿。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让他如愿。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再度降临之际——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猛然炸响，打破了走廊里死寂的空气，也惊得江辰猛地一哆嗦。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有些慌乱地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
屏幕上，闪烁着的，是一个他此刻最不想看到、也最……心虚的名字——林薇。
这个名字，像一道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江辰的手心上。
他的瞳孔，瞬间收缩，一股混杂着心虚、烦躁、以及一种不合时宜的、被窥探的恼怒，猛地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挂断电话。手指都已经悬在了红色的挂断键上方。
但，杨小华就站在他的面前。
她的目光，虽然没有直接看向他的手机屏幕，但那种敏锐的、洞察一切的气场，却让江辰觉得，自己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无所遁形。
他知道，此刻挂断，只会显得更加……欲盖弥彰。
铃声，还在执着地响着。
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嘲讽的意味。
杨小华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窗外，仿佛在欣赏窗外的夜色。
但她那微微侧耳倾听的姿态，却泄露了她此刻高度的、不动声色的……关注。
江辰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的手指，颤抖着，最终还是，在铃声快要断掉的前一刻，按下了接听键。
他将手机凑到耳边，侧过身，背对着杨小华，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尽可能平静、却难掩疲惫和一丝不耐的语气，开口道：“喂？”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林薇那熟悉的、带着一丝甜腻和……撒娇意味的声音，清晰地、甚至因为走廊的安静，隐隐约约能被旁边的杨小华听到：“江老师~”
那声音，在此刻这个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地方，显得是如此的……不合时宜，甚至是……刺耳。
“有空吗？晚上……陪我去逛逛呗，我想买两件衣服~”她的语气，轻松愉快，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晚吃什么一样。
完全没有察觉到，电话这头，是怎样一番沉重压抑的景象。
“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濒临崩溃的颤抖，“我妈妈……生病了。现在……在医院。”
他的语速很快，仿佛想尽快结束这通该死的电话。
“医院”这两个字，他说得很重，仿佛是在强调，也是在……提醒电话那头的人。
电话那头，林薇似乎愣了一下，语气中的雀跃，瞬间消散了大半，但也仅仅是停顿了一下，随即，一种带着淡淡失望的、仿佛被打扰了兴致的声音传来：“啊……这样啊……”
她的“啊”拖得有点长，“那……好吧。”
她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关切，“那……改天再约你吧。”
然后，不等江辰再说什么，电话那头，就“嘟——”的一声，被挂断了。
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句“妈妈生病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可以被轻易忽略的、阻碍了她购物计划的……小插曲。
“嘟——嘟——嘟——”的忙音，冰冷地、毫无感情地，在江辰的耳边回响。
他举着手机，维持着那个姿势，僵立了好几秒。
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只有那微微抽搐的嘴角，和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荒凉与……自嘲。
他缓缓地、僵硬地，放下了手机。仿佛放下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着墙壁，试图掩饰自己脸上那失控的表情。
但杨小华，却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虽然她没有听清电话的具体内容，但江辰那瞬间僵硬的身体，那骤然压低的、带着压抑怒气的声音，那“医院”两个字，以及他挂断电话后那副失魂落魄、又仿佛被什么东西深深刺伤了的模样，都足以让她猜测出许多。
尤其是……那个打来电话的、在这种时候还会提出“逛街”要求的“同事”，其身份，更是不言而喻。
一股强烈的、为沈知意感到不值的愤怒，夹杂着对江辰的鄙夷，猛地冲上了杨小华的心头。
但她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她强行将这股怒气压了下去。
她知道，此刻，不是发火的时候。但有些话，有些警告，她必须说。为了沈知意。
她向前走了半步，距离江辰更近了一些。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毫不躲闪地，看向江辰那躲避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穿透力，一字一顿地响起在这死寂的走廊里，清晰地敲在江辰的耳膜上，也敲在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江老师。”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如果……”她故意顿了顿，“你们还想继续这段婚姻的话……”
“我想……”她的目光，扫过江辰依旧紧握着手机的、指节发白的手，“你们得……好好处理一下你们之间的……”
“‘关系’了。”
“关系”这两个字，她咬得特别重。那含义，不言而喻。
他没想到，杨小华会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如此直白地、一针见血地，刺破他那层薄薄的、不堪一击的伪装。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在他母亲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时候，在他自己也快要被愧疚和恐惧压垮的时候。
他猛地、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句话，一句他或许早已在心里盘旋了无数遍、却从未有勇气说出口的话。
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是……残忍的平静，却又充满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决绝，一字一顿地，砸在了杨小华的面前，也砸在了这冰冷的、死寂的医院走廊里：
“其实……”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能知意……没跟你说。”
“我们……”他停顿了一下，那停顿，仿佛是在积蓄最后的勇气，也仿佛是在进行最后的确认。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迎向杨小华瞬间变得无比锐利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清晰地、缓慢地，吐出了那两个字——
“正准备……”
“离婚。”
“离婚”！？？？！！！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沉重的铅弹，“砰”地一声，狠狠地砸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杨小华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冷静和疏离，在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纯粹的惊愕所取代。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江辰会辩解，会否认，会恼羞成怒，会顾左右而言他……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是……解脱的、残忍的……坦然，就这样……说出来了，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好一样。
这不是商量！不是试探！甚至不是……告知！这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在极端压力和崩溃边缘，被逼出来的、不顾一切的……自爆。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了。
时间，也仿佛停止了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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