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坐在礼堂最后排,没有上台。掌声持续了很久,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从远处传来,起初清晰,随后渐渐模糊,像是被风吹散了。他没动,目光始终落在窗外。
天色灰沉,云压得很低,仿佛触手可及。风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撩乱了他的头发,脖颈微微发凉。他右手不自觉地碰了碰右耳的银耳钉——那枚小小的圆环突然发烫,像被火燎过一般,皮肤隐隐作痛。他眨了眨眼,指尖顿住,像是在确认这灼热是否真实。
他缓缓起身,动作很轻。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一声叫唤:“秦明。”
他停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张立国走了过来。他穿着深色夹克,手里拎着两杯水,递出一杯。秦明接过,握得有些紧,却没有喝。水面微颤,映出他的脸:眉宇紧锁,眼底藏着掩不住的疲惫。
“你这次干得不错。”张立国靠在椅背上,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认可,“比我预想的强。”
秦明点头,视线仍落在地面。
“局里在讨论你的事。”张立国压低声音,“专项组缺个负责人,待遇提两级。上面有人问,要不要调你进去。”
空气骤然安静。
秦明依旧沉默。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水波轻轻晃动,恍惚间,竟与昨晚井底那诡异的涟漪重叠。那口井在城西拆迁区,铁梯锈迹斑斑,每踩一步都发出刺耳的声响。下到第七级时,一股阴冷之气顺着脚踝爬上来,湿滑冰冷,如同有人用浸水的布条缠住小腿。就在那时,他听见了声音——不是风,也不是幻觉,而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低语,断续而清晰。
他还记得档案室暗格里的那份心理测评表。纸页泛黄,编号模糊不清。在紫外灯下,他看见两个血红色的字:“守契”。那颜色鲜亮得如同刚写上去,刺入眼底。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总能在案发现场听见别人听不到的声音,看见别人看不见的痕迹。
“我不是为了升职来的。”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张立国望着他,眼神复杂。“那你图什么?”
秦明抬起头,望向远处漆黑的玻璃窗。“为了能查下去。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听见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如果有一天我不做了,那些人怎么办?”
“你是说唐雪那样的?”
“不止她。”秦明声音低了几分,“每一个被抹去名字的人,都应该有人记得他们存在过。林小雨、陈广生、赵婉秋……名单上有七个名字,才找到两个。剩下的五个呢?他们的家人还在等消息,可连‘失踪’都说不上——因为系统里根本没有记录。”
张立国沉默片刻,将手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位置越高,责任越大。但风也更烈。”他说,“你站得高,就会被人盯着,一举一动都要合规。你现在这样,反倒自由。”
“我不怕规矩。”秦明转过身,正对着他,“我只怕忘了自己为什么开始。”
两人并肩走出礼堂。走廊空旷,脚步声在瓷砖地上回荡。阳光从侧窗斜照进来,在地面划出一道明亮的光带,像刀锋般割裂光影。远处,技术员抱着电脑匆匆走过,打印机不停吐出纸张,一张接一张,仿佛无声的倒计时。
他们在档案室门口停下。
门已被封死,警戒条交叉贴成十字。透过玻璃,可见屋内凌乱不堪:桌椅倾倒,文件散落。那部红色拨盘电话已被取走,只留下一个裸露的插孔,像一只失去眼球的眼眶。墙上的日历停在三个月前——正是林小雨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画面的日子。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秦明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却让张立国心头一紧。
“什么?”
“他们不是偷偷做事。”秦明盯着那扇门,语气平静得近乎冷峻,“他们是用合法的方式做非法的事。改一个编号,删一条记录,盖一个章,就能让一个人从世界上彻底消失。没人报案,因为没人知道这个人曾经存在。连死亡证明都不需要——只要系统里没有身份登记,这个人就等于从未活过。”
张立国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杯边缘。
“林小雨的父母至今不知道女儿已经死了。”秦明继续道,声音平稳,却带着难以忽视的重量,“他们只接到学校通知,说孩子休学去外地治疗心理问题。每个月还有‘生活费’打到账上,金额固定,转账方写着‘市青少年心理健康中心’。可这个机构根本不存在。这是系统性的欺骗,精准、隐蔽、不留痕迹。”
“你想怎么办?”张立国终于问。
“继续查。”秦明答得干脆,“名单上的七个人,才挖出两个。背后还有更多。那个‘玄坛执事’还没现身,香灰的流向也没查明。殡仪馆的火化记录有问题——Kb-2045系列编号用于处理特殊遗体,销毁敏感尸体,但登记簿上没有审批人签字。说明有人绕过了监管。”
张立国凝视着他,眼中既有担忧,也有敬意。“你不接受调动,资源很难申请。专项组的权限你清楚,没有批文,技侦进不了核心系统。数据库加密级别太高,普通渠道根本碰不到。”
“我不需要批文。”秦明淡淡道,“我有自己的办法。”
“可你总不能每次都靠信鸽送线索吧?”张立国苦笑。
“只要有人愿意传,消息就不会断。”秦明嘴角微扬,“老裁缝养的十三只信鸽,现在都在我手上。土地爷给了我三百个亡魂号码——那些无法安息的灵魂,会在凌晨三点拨通特定电话,留下声音。城隍爷的电子符咒库我也能接入,只要输入正确密钥,就能激活城市地下网络的‘幽灵节点’。我不缺情报来源。”
张立国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你这人……真是倔。”
秦明笑了笑,牙签在嘴里转了一圈,然后轻轻吐出,落在掌心。
“你记住今天说的话。”张立国语气认真,“别等到真被规则困住了,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出发。”
秦明点头。
他转身朝联防队办公室走去。路上有同事打招呼,有人喊“秦哥”,有人想握手祝贺,他都摆摆手,没有停下。他知道别人当他是英雄,但他清楚,真正的战斗,从来不在台上。
推开办公室门,一股旧纸与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墙边立着铁皮柜,角落堆着几箱未整理的卷宗。他的工位靠窗,桌上放着战术背包,耳机连着对讲机,绿灯闪烁,频道畅通。
他脱下冲锋衣挂在椅背,靴子踩在地上发出闷响。打开笔记本,翻到新一页,提笔写下三个字:别忘了。
笔尖微顿,他又添了一句小字:“他们还在等你。”
窗外,城市次第亮灯。路灯一盏接一盏燃起,车流声渐浓,霓虹闪烁,光影流淌在玻璃上,如河般蜿蜒。
他放下笔,右手无名指轻轻敲了三下桌面——这是与蹲守组约定的暗号,意思是“我在岗”。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新消息,来自未知号码。
只有四个字:
十五将至。
他盯着屏幕,瞳孔微微一缩。片刻后,他打开通讯录,找到一个标注为“柳”的联系人,发了一条消息:“千丝藤还能用吗?”
发送。
他又看向笔记本上的那三个字,伸手用指尖轻轻擦过“忘”字的最后一笔,将它抹得模糊不清,仿佛亲手抹去一个可能犯下的错误。
门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是值班的老李到了。他听见老李换鞋,塑料袋窸窣作响,大概是买了晚饭。接着是饭盒打开的动静,饭菜的热气慢慢飘进屋里。
秦明合上笔记本,坐直身体,右手搭在对讲机上,指尖轻轻抚着开关。窗外灯火通明,他知道,在这片光的背后,有许多双眼睛等待被看见,有许多名字等待被唤回人间。
银耳钉又烫了一下。
这一次,他没有去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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