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的密谋与市井的探听,如同两条细流,悄然汇聚,虽未形成汹涌波涛,却也让苏晏晏他们对周遭的局势,有了一层更为具体的、冰冷的认识。然而,探听到的零碎信息越多,便越是感到迷雾重重,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四面八方皆是隐晦的恶意。
就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厦门城一年一度的“海神祭”临近了。这是沿海城镇重要的民俗活动,祭祀保佑渔民出海平安的海神,同时也有祈求风调雨顺、生意兴隆的寓意。届时,城中会有庙会、游行,各家商铺也会准备祭品和特色食物,祈求神佑,也招揽顾客。
“五味轩”自然也不能免俗。往年,苏晏晏的父亲在时,会精心准备几样祭品和应景的点心。今年,虽然处境艰难,但苏晏晏觉得,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这不仅是对传统的尊重,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五味轩,依旧在。
她决定,要制作一种寓意吉祥、又适合庙会售卖的点心——定胜糕。
定胜糕,并非闽地原生点心,相传起源于江南,因其形如定榫,又取“必定胜利”之谐音,常被用作科举、出征、开业等吉庆之事的馈赠佳品。糕体通常以糯米粉和粳米粉按一定比例混合,加入红曲粉或食用色素染成喜庆的粉红色,中间包裹豆沙或枣泥馅,用特制的木模压制定型,蒸制而成。成品形状规整,色泽粉嫩,口感软糯微甜,寓意美好。
苏晏晏选择做它,不仅是因为其吉祥的寓意,更因为制作过程需要耐心和细致,能够让她暂时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专注于手中的食材与工艺。而且,她打算在传统的豆沙馅之外,尝试加入一些本地特色的元素。
她选用上好的糯米和粳米,分别浸泡后磨成细腻的粉浆,再沥干成湿粉。这一步至关重要,粉的细度和湿度直接决定了糕点的口感。然后,她取一部分湿粉,加入用红曲米自制的天然红色素,揉匀成粉红色的粉团。另一部分则保持原色。
馅料方面,除了经典的猪油豆沙馅(将红豆煮烂过筛,加糖和猪油炒制而成,油润香甜),她还准备了一种特别的馅料——金桔蜜饯椰丝馅。选用本地特产的金桔,去皮去籽,与冰糖、蜂蜜一同慢火熬制成晶莹剔透的金桔蜜饯,切碎后,拌入烤香的椰丝和少许炒熟的芝麻。这种馅料酸甜适口,带着金桔的清香和椰丝芝麻的坚果香气,别具风味。
她请杜康帮忙,翻找出父亲早年用过的一套定胜糕木模。木模雕刻精细,凹槽处是“定胜”二字的变体花纹,周围还有云纹装饰。清洗干净后,苏晏晏开始动手制作。
先在木模凹槽底部撒上一层薄薄的原色米粉,然后取适量粉色粉团,按压入模,形成糕体底色。接着在中间放入一团馅料,豆沙馅或金桔椰丝馅。最后,再盖上一层原色米粉,将模具填满,用刮板刮平。
脱模时需要极其小心,用巧劲在模具背面轻轻一磕,一块棱角分明、粉白相间、中间隐隐透出馅料颜色的定胜糕坯便落在了垫着湿笼布的蒸屉上。
厨房里,蒸汽氤氲,混合着米粉的清香、豆沙的甜润以及金桔椰丝的独特香气。苏晏晏专注地重复着填料、脱模的动作,神情宁静。杜康在一旁照看着炉火,控制着蒸制的火候和时间。林泉偶尔会过来看一眼,苏十三则始终隐在暗处,但紧绷的气氛,似乎因为这充满生活气息的糕点制作而略微缓和。
当第一笼定胜糕出笼时,热气腾腾,粉嫩的色泽变得更加温润可爱,表面的花纹清晰立体,散发着诱人的米香和甜香。
苏晏晏用筷子夹起一块,轻轻吹了吹,咬下一口。外层的糕体软糯却不粘牙,带着淡淡的米甜味。豆沙馅的,细腻油润,甜度恰到好处;金桔椰丝馅的,则多了一层清新的酸味和丰富的口感,椰丝和芝麻增添了嚼劲和香气。两种口味,各有千秋,但都美味可口,且寓意吉祥。
“成了。”苏晏晏脸上露出了一丝多日未见的、发自内心的浅笑。
杜康尝了一块,点点头:“火候正好,馅料也巧。这金桔的,倒是新颖。”
林泉也赞道:“色香味意,俱佳。祭海神,售于庙会,正合适。”
苏晏晏将做好的定胜糕仔细存放好,准备在“海神祭”当日,除了自用祭品,也拿出一部分在店门口设摊售卖,价格亲民,与民同乐。
转眼到了“海神祭”前一日。按照惯例,各家商户需将主要祭品提前送至海神庙,由庙祝统一安置,准备翌日的大典。
苏晏晏准备了三样祭品:一条象征“有余”的大鲈鱼(用盐略微腌制,鱼身抹油,保持鲜亮),一只代表“吉祥”的熟鸡(整鸡煮熟,造型美观),以及一碟她精心制作的、寓意“必定胜利”的定胜糕。祭品用红漆食盒装好,显得庄重而喜庆。
她本打算让苏十三暗中跟随保护,自己亲自送去。但林泉却提出,由他前往。
“我常与城中士绅、庙祝有些笔墨账目往来,去海神庙名正言顺。”林泉道,“晏晏你近日多有劳累,且在店中坐镇。十三仍需警戒,不宜远离。”
苏晏晏想了想,觉得有理,便同意了。林泉做事一向稳妥,且海神庙是公开场所,众目睽睽之下,应无大碍。
林泉提着食盒,出了“五味轩”,不紧不慢地朝位于城东的海神庙走去。街上已有了些许节日的气氛,不少人家门口挂起了彩绸,孩童们兴奋地跑来跑去。
海神庙前,更是人头攒动。各家商铺的伙计、管事捧着各式祭品,在庙祝的指引下,井然有序地进入庙内安置。香烟缭绕,钟磬声声,气氛庄严而热闹。
林泉排着队,随着人流缓缓向前。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的人群和祭品,心中却保持着警惕。
就在他即将跨入庙门时,旁边一个捧着沉重三牲祭盘的小伙计脚下一滑,“哎呀”一声,祭盘脱手,眼看着就要砸向地面!那盘中的猪头、全羊若是摔了,可是大大的不敬!
说时迟那时快,林泉看似随意地侧身一步,手中提着的食盒轻轻一递,恰好托住了那倾斜祭盘的一角,稳住了盘身。他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巧合。
“小心。”林泉对那吓白了脸的小伙计淡淡道。
“多、多谢先生!”小伙计连忙道谢,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
这个小插曲,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林泉托着食盒的手,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就在刚才那一托的瞬间,他感觉到食盒底部的夹层,似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硬物滑动碰撞的触感。
这食盒是苏晏晏的父亲留下的老物件,用料扎实,做工精细,底部确实有一层薄薄的夹层,但通常是空的,用于隔热防潮。苏晏晏装祭品时,他就在旁边,确认里面只有鱼、鸡和糕点,绝无他物。
这突如其来的硬物感……是什么?
林泉心中疑云顿起,但面上丝毫不露。他谢绝了庙祝让他进入内殿亲自安置祭品的好意,只将食盒交给庙祝指定的知客僧人,并按照规矩,在功德簿上登记了“五味轩”的名号和供奉祭品种类。
完成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庙前广场上略作停留,看似在观摩其他商户的祭品,实则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那个被送入偏殿的、属于“五味轩”的食盒。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他看到之前接手食盒的那位知客僧人,从偏殿走了出来,与另一位穿着褐色僧衣、面生的中年僧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食盒送入的方向。然后,那褐衣僧人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庙后僧寮的方向走去,步履沉稳,不像普通僧众。
林泉的心,沉了下去。
他没有继续停留,转身离开了海神庙。一路之上,他脑海中飞速回放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小伙计的“意外”,食盒底部的异样触感,知客僧人与褐衣僧人的隐秘交流……
回到“五味轩”,林泉立刻将苏晏晏、杜康和苏十三叫到暗室,将自己的发现和疑虑低声说出。
“食盒被动过手脚?”苏晏晏脸色一变,“里面藏了东西?”
“很可能。”林泉沉声道,“而且,庙中有人接应。那褐衣僧人,绝非普通庙祝。我怀疑,他们是想借明日祭祀大典,众目睽睽之下,让那食盒中的‘东西’暴露出来,栽赃陷害!”
栽赃陷害!在海神祭这样重要的公开场合,若从“五味轩”的祭品中搜出什么违禁、不祥甚至大逆不道之物……那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仅是生意做不下去,恐怕立刻就会引来官府的雷霆手段,甚至可能被扣上“亵渎神灵”、“图谋不轨”的滔天罪名!
好毒辣的计策!这比派杀手暗杀更加阴险,一旦成功,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我们必须立刻取回食盒!”苏晏晏急道。
“不可。”林泉摇头,“此时去取,正中对方下怀。他们恐怕正等着我们自乱阵脚。而且,食盒已入庙登记,无故索回,反而惹人怀疑。”
“那怎么办?”杜康握紧了拳头。
苏十三眼中寒光闪烁:“我去,把东西偷出来,或者……毁掉。”
“风险太大。”林泉再次否定,“海神庙今夜必定加强看守,尤其是祭品存放之处。对方既然设下此局,必有防备。硬闯,无异于自投罗网。”
暗室之中,气氛凝重到了极点。窗外,夕阳西下,暮色渐浓,仿佛预示着明日将有一场巨大的风暴。
苏晏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来回踱步,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定胜糕的甜香似乎还在鼻尖萦绕,但此刻尝来,却仿佛带着一丝苦涩。
人心之渊,深不可测。远比大海更加莫测,比风暴更加凶险。
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刀剑,还有这精心编织、步步紧逼的阴谋罗网。
“不能硬取,也不能坐以待毙……”苏晏晏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的光芒,“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一个既能化解危机,又能……或许能反过来抓住对方尾巴的计划。”
她的目光,投向了窗外沉沉的夜色。
海神祭的钟声即将敲响,而一场没有硝烟的、更为凶险的战争,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定胜糕的“胜利”寓意,在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必须去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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