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口古井。
没有月亮。
连风,都带着一股死寂的味道。
小马走在这条被荒草蚕食大半的官道上。
他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仿佛能在这地上踩出坑来。
他要去哪里,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路在脚下,便走着。
这是他的一贯方式。
他的拳头,就那样随意的垂在身侧。指节粗大,布满新旧交叠的伤痕与老茧。
这双拳头,不像某些翩翩公子的剑,需要精美的剑鞘和华丽的剑穗来装饰。
它们本身就是武器,最直接,最有效,也最残酷的武器。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越来越浓了。
不是动物尸体彻底腐烂后的腥臭,而是一种……铁锈混合着某种甜腻东西变质后的味道。小马的鼻子很灵,他嗅得出,这是血。是人血干涸许久后,渗入泥土,又被偶尔的雨水反复浸泡后,散发出的“血锈”气。
他皱起了眉。
前方,隐约现出村落的轮廓。低矮的土墙,残破的屋顶,像一头匍匐在黑暗里死去的巨兽。没有一丝灯火,没有一声犬吠,甚至没有夏夜应有的虫鸣。
这是一个死村。
村口立着一根歪斜的柱子,上面似乎钉着什么东西。
小马走近后看到是一张告示。
官府的告示,纸张被风雨侵蚀得发黄发脆,但上面的朱红大印,却依旧刺眼。
告示上的字迹已模糊大半,隐约能辨认出“瘟疫”、“封村”、“勿入”等字样。
瘟疫?
小马伸出手指,抹过告示边缘一道不易察觉的深褐色痕迹。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干涸,粘稠。这不是药渍,是血。
他撕下了告示,揉成一团,随手丢开。然后,他迈步,走进了这座被宣告死亡的村庄。
脚下的土路很软,仿佛被什么东西反复浸泡过。
两旁是坍塌的屋舍,门窗洞开,像骷髅的黑眼窝。
一些碎布、破烂的家具散落各处,上面蒙着厚厚的尘土。
他停在一间看似还算完整的土屋前,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
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屋内有土炕,炕上……有人。
不,是骸骨。一具小小的骸骨,蜷缩在炕角,看身形是个孩子。
骨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黑灰色。
不是瘟疫。小马见过真正死于瘟疫的人是什么样子。这颜色,是毒。
他沉默地退了出来,胸中有一股火苗,开始悄无声息地燃烧。
他继续向村子深处走去。越往深处,那“血锈”味越发浓重。
终于,在村子中央一片还算开阔的打谷场上,他看到了。
不是骸骨,是尸体。
几十具,或许上百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破麻袋一样被胡乱堆积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尸山。
尸体大多已腐烂,面目难辨,但那股冲天而起的恶臭,几乎能凝成实质。
尸山周围,散落着一些生锈的兵刃,断箭,还有不少……穿着官兵号衣的尸体!
这里发生过战斗。
一场不对等的、残酷的屠杀。
所谓的“瘟疫”,不过是掩盖屠杀的幌子。
小马的拳头,在黑暗中悄然握紧。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心中那火苗,又蹿高了几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声音。
极其微弱的,从尸山底部传来的……呻吟声。
还有人活着!
小马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上前。腐臭扑面而来,足以让常人晕厥。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徒手开始搬动那些沉重、粘滑的尸体。动作很快,却很稳,仿佛在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工作。
不知搬开了多少具,在尸堆的底部,他看到了一个老人。一个浑身血污,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胸口却还有着微弱起伏的老人。老人的一条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他的眼神涣散,但当中还残留着一丝顽强的生机。
小马将他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平放在旁边一处相对干净的空地上。他解下腰间的水囊,拔掉塞子,将清水缓缓滴入老人干裂的嘴唇。
清水刺激了喉管,老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浑浊的眼睛里,恢复了一丝神采。他看到了小马,看到了那张在黑暗中棱角分明的脸,和那双燃烧着沉默火焰的眼睛。
“你……你不是他们的人……”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他们是谁?”小马问,声音低沉。
“官……官兵……和……青龙会……”老人每说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他们……要征我们的地……开矿……我们不答应……他们就……”
老人剧烈地喘息着,眼中充满了恐惧与愤怒。
“王……王老七理论……被一刀……砍了头……李秀才去府城告状……再没回来……后来……后来他们就大队人马来了……见人就杀……说是……说是闹了瘟疫……要封村……”
青龙会。
又是青龙会。
这个盘踞在江湖阴影里的庞然大物,它的触角,果然已经伸到了这些最底层的角落,甚至和官府勾结在了一起。
“为……为什么……”老人死死抓住小马的手腕,那力气大得惊人,回光返照,“我们只是想……活着……种地……吃饭……为什么……就不行……”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望着漆黑无星的天空,似乎想向这无情的苍天讨一个答案。
然后,那最后一点光彩,迅速从他眼中流逝。抓住小马的手,无力地垂落。
他死了。带着无尽的疑问和冤屈。
小马缓缓站起身。他伸出手,轻轻合上了老人不可瞑目的双眼。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永远带在身边的粗麻布,开始慢慢地,仔细地擦拭自己的拳头。从指根到指节,再到每一个凸起的骨节。仿佛在擦拭一件即将饮血的神兵。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血腥气。
打谷场边缘,不知何时,多出了几条黑影。
他们穿着黑色的劲装,手里拿着制式的钢刀,刀身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他们的眼神,冷漠,残忍,如同盯着猎物的豺狗。一共六个人,呈扇形散开,封住了所有退路。
为首的一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心一直划到嘴角。他打量着小马,又看了看他刚刚擦拭的拳头,嘴角咧开一个残酷的笑容。
“小子,算你倒霉。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刀疤脸的声音沙哑难听,“自己了断,能留个全尸。让我们动手,可就没那么痛快了。”
小马没有看他们,依旧在擦着他的拳头,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青龙会的?”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刀疤脸愣了一下,随即狞笑:“有点眼力。既然知道是青龙会办事,还敢多管闲事?”
小马终于擦完了拳头,将麻布慢条斯理地折好,收回怀里。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的六个人。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的,如同万年寒潭的平静。
“不是闲事。”他说。
“哦?”刀疤脸挑眉。
“你们挡了我的路。”小马的声音依旧平淡,“而且,你们弄脏了这里的空气。”
刀疤脸和他身后的五人同时爆发出哄笑。
“妈的,原来是个疯子!”刀疤脸啐了一口,“宰了他!”
六把钢刀,如同六道毒蛇,带着凄厉的风声,从不同角度劈向小马全身要害!他们的配合很默契,刀法狠辣,显然是经常干这种杀人灭口的勾当。
小马动了。
他的动作很简单,很直接。
没有繁复的身法,没有炫目的招式。只有拳头。
他的身体在刀光的缝隙间微微晃动,每一次晃动,都恰好避开致命的刀刃。然后,他的拳头就出去了。
第一拳,打在正面冲来的刀疤脸手腕上。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钢刀脱手飞出。刀疤脸的惨叫声刚发出一半,第二拳已经到了他的喉结上。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他像一截被砍倒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
每一拳,都伴随着一声闷响,或者一声脆裂。
每一拳,都必然有一个黑衣人倒下。
他们的刀,连小马的衣角都没碰到。他们的攻击,在小马的拳头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如此可笑。
第六个黑衣人倒下时,眼睛里还残留着难以置信的惊恐。他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拳头,可以这么快,这么硬,这么……致命。
战斗开始得快,结束得更快。
从出拳到结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打谷场上,又恢复了死寂。只是多了六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
小马站在原地,微微喘息。他的拳面上,沾染了一些新鲜的血液。他再次拿出那块粗麻布,仔细地擦拭起来。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看了一眼那座尸山,又看了一眼脚下这些青龙会爪牙的尸体。
路,已经被血铺满。
那么,就用血,来洗干净吧。
他迈开脚步,踏过血泊,向着村外,向着那座亮着万家灯火,却藏着无尽黑暗的县城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沉沉的夜色中,像一柄即将出鞘的、染血的刀。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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