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宁用税吏留下的半车盐,换来了棚户区暂时的安宁,更是用盐袋筑起了一道实实在在的屏障,为几间最破败的地窝子,挡住刺骨的北风。
一口新砌的土灶上,铁锅里的盐水咕嘟作响,几个妇人按照苏浅宁教的方法,将粗盐制成更纯净的细盐。
沙棘果熬成的糖浆与盐混合,变成橙红色的药浆,装入洗净的羊皮囊中,成了棚户区最珍贵的硬通货。
姑娘,喝口热汤吧。老葛头佝偻着背走来,手里捧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稀薄的黍米汤,飘着几片沙棘叶。
苏浅宁接过碗,她看向老人开裂的手指和弯曲变形的关节:葛老,手怎么了?
老葛头苦笑着摇头:前日去翻地,犁头撞上冻土块,震的。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向远处田埂边一架歪倒的木犁。
这不,犁辕都断了,这鬼地方的地,比铁还硬,比石头还倔,祖宗八代都这德行!
苏浅宁顺着他的指向望去,那是一架再普通不过的直辕犁,一根直挺挺的辕木,前端绑着铁制的犁铧,后端是扶手,犁辕已经从中断裂,断口处木刺狰狞,像是在控诉这片土地的残酷。
她放下碗,走向那架残破的犁,手指抚过断裂的辕木,粗糙的木纹刺痛了指腹。这犁的设计太简单,也太笨拙了。辕木笔直,犁铧入土的角度完全靠人力硬压,遇到坚硬冻土,不是犁铧弹起,就是辕木断裂。江南水田里那些灵巧的曲辕犁,在这里怕是连想都不敢想。
曲辕犁!江南!
小时候,她在江南曾见过佃农们使用的曲辕犁,辕木不是笔直的,而是带着优美的弧度,像一张拉满的弓。入土的角度可以调节,深浅自如,连孩童都能操作!
苏浅宁站起身,扫视四周,墙边堆着些废弃的木料,有断裂的车辕,有破旧的箱板,还有一棵被狂风刮倒的老胡杨树干上。那树干自然弯曲的弧度,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金色。
葛老,砍下这段树干。
老葛头不明所以,但还是叫来两个年轻流民,砍下了那段弯曲的胡杨木。
接下来的几天苏浅宁一直在棚户区帮忙,整个棚户区都回荡着斧凿和刨木的声响。
苏浅宁用匕首,配合借来的几件简陋工具,对着那段弯曲的胡杨木反复修整、打磨。
老葛头和其他几个懂点木工的老卒,从最初的疑惑不解,到渐渐看出些门道,最后竟也帮着打起了下手。
姑娘这是要做...犁?老葛头看着逐渐成形的弯曲辕木,浑浊的眼中闪烁着不确定的光芒,可这辕是弯的?!
曲辕犁,江南水田多用此犁省力,入土深。苏浅宁简短地解释,手上动作不停。
可咱这儿是旱地啊!还是冻土!弯辕能使得上劲儿吗?一个老者质疑。
苏浅宁没有回答,她专注地将一块从废弃铁器上拆下的、经过反复锻打的铁片,固定在弯曲辕木的前端,做成犁铧。她凭着记忆,将铁片前端磨出微微上翘的弧度,像一片欲飞的燕尾。
第四天清晨,当初冬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一架前所未见的犁,静静地立在盐墙外的空地上。
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叹和质疑的嗡嗡声。
这能犁得动咱这儿的冻土?
弯的辕木,不吃力吧?
看着倒是灵巧!
苏浅宁她径直走向那片龟裂的黍田,几个流民扛着新犁跟在后面。田边的土地坚硬如铁,表面泛着盐碱化的灰白色,裂缝纵横交错。
从这里开始。苏浅宁指着田边一块特别坚硬的地面。
两个年轻汉子对视一眼,一个扶住犁的扶手,一个在前方拉绳。随着一声吆喝,他们用力向前,奇迹发生了!
弯曲的辕木在受力时产生了巧妙的弹性变形,将人力转化为向下的压力,前端上翘的犁铧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轻松切入坚硬的冻土,然后借着辕木的弧度,将土块整个掀起!新翻的土壤湿润黝黑,与表面灰白的盐碱壳形成鲜明对比,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腥气。
轻!太轻了!比直辕犁省力一半不止!扶犁的汉子惊呼
围观的流民们爆发出一阵惊叹。
老葛头蹲下身,抓起一把新翻的土壤,在掌心碾碎。那些在直辕犁下坚硬如石的土块,此刻竟松软如糕。
入土深了至少三寸!”有人激动地比划着。
苏浅宁点点头,“这正是曲辕犁的精妙之处,弯曲的辕木不仅省力,还能让犁铧以最佳角度入土,翻出更深层的、未被盐碱侵蚀的肥沃土壤。”
很快,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整个寒州。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田边,争相目睹这架神奇的弯辕犁。
有人主动替换下已经汗流浃背的扶犁汉子,迫不及待地想亲自体验这前所未有的耕作感受。
到了正午时分,原本需要三天才能勉强翻完的一小片黍田,竟然已经全部翻新完毕。
这...这...老葛头激动得语无伦次,手指颤抖着抚摸那架神奇的曲辕犁。
苏浅宁却已经蹲在新翻的田边,仔细观察土壤的结构。她抓起一把土,在指间捻开,又用匕首挖开一个小坑,查看不同深度的土层变化。
还不够!她突然说。
围观的流民们愣住了!这还不满足?已经比直辕犁强太多了!
苏浅宁指向田边堆积的羊粪和草木灰:把这些,混入新翻的土中。再挖几条浅沟,将洼坑的水引过来。
姑娘是说...改良土壤?一个曾经做过佃农的老卒恍然大悟。
苏浅宁点头:盐碱地缺的是有机质和排水,羊粪肥土,草木灰中和碱性,沟渠排水带走盐分。
她顿了顿,指向远处那片灰白色的荒地,全部重翻,按此法改良。来年春播,亩产至少增三倍。
三倍?!人群炸开了锅!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议论声中,一个穿着半旧官服、靴子上沾满泥泞的中年男子,在几个衙役的簇拥下,匆匆向田边走来。
让开!让开!周大人到!为首的衙役高声喝道。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让开一条路。老葛头脸色大变,低声对苏浅宁道:是县令周砚!姑娘小心,这官儿…
周砚,寒州县县令,一个在流民间毁誉参半的人物。有人说他刻薄寡恩,也有人说他尚有几分书生气。此刻,这位父母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田里新翻的土壤,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周砚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清瘦,三缕长须,官服洗得发白却整洁。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靴子,那双本该光鲜的官靴,此刻沾满了新翻的泥土,甚至有几处已经深深陷进松软的田垄里,狼狈不堪,显然是一路疾行所致。
这犁是谁做的?周砚无视了行礼的流民,径直走向那架曲辕犁。
人群下意识地看向苏浅宁,周砚的目光随之移来,在看到苏浅宁的瞬间,明显一怔。他显然没料到,能造出如此精巧农具的,竟是一个年轻女子。
你是何人?周砚的声音带着几分质疑。
“雪参堂首席药师——苏浅宁!”
周砚的眼神闪过几分不可思议,他一脚踏入了新翻的田垄中!松软的泥土瞬间没过了他的官靴,但他毫不在意,反而蹲下身,像苏浅宁刚才那样,抓起一把泥土细细捻搓。
“好土!”周砚的声音激动得发颤,本官在寒州为官十载,从未见过这片地能翻出如此好土!这犁叫什么?
“曲辕犁!针对寒州冻土特性,加长了犁铧弧度,增大了入土角度。”苏浅宁平静地解释。
周砚如获至宝,绕着曲辕犁转了好几圈,时而抚摸弯曲的辕木,时而蹲下查看犁铧的角度,眼中的惊叹越来越浓:妙!妙啊!辕木弯曲,力分三向,既省力又增深!这调节角度的木楔更是神来之笔!他突然转向苏浅宁,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此犁可能量产?若能推广全县…
苏浅宁的目光越过激动的周砚,投向远处那片广袤的、未被开垦的荒地。
寒州苦寒,土地贫瘠,但若有千百架这样的曲辕犁,若能按她的方法改良土壤...
能,但需县衙支持。她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说!要什么支持?周砚迫不及待地问。
木材,铁料,工匠。苏浅宁条理清晰,每十架犁,需一株胡杨木,三十斤生铁,三名熟练木工。
周砚捻须沉思,片刻后猛地一拍大腿:给!本官亲自督办!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不过...这犁的制法...
制法公开,凡寒州农户,皆可仿制。苏浅宁的回答出乎所有人意料。
周砚震惊地看着她:你不求专利?不索报酬?在这年头,任何一项能提高产量的农具发明,都足以让发明者获得丰厚回报。
苏浅宁指向远处那片灰白色的荒地:报酬在那。
周砚顺着她的指向望去,恍然大悟。更多的曲辕犁意味着更多的荒地能被开垦,更多的粮食能被产出,而作为这片土地的父母官,他的政绩将因此熠熠生辉。至于苏浅宁,要金银何用?她要的,是这片土地上的生机,是流民们的活路。
好!好!周砚激动地来回踱步,官靴在泥土中留下深深的脚印,本官这就回衙拟文书!木材从官仓调拨,铁料...铁料...他咬了咬牙,从本官的养廉银里扣!
衙役们倒吸一口冷气!养廉银可是官员的命根子,周大人竟舍得?
周砚却已经转向苏浅宁,郑重地拱手行了一礼:姑娘大义,周某佩服!他日若...
他的话没能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满身尘土的驿卒疾驰而来,在田边勒马急停:报——!北疆急报!北狄犯边,连破三堡!寒州卫戍所急征民夫运粮!县令大人速回衙接令!
人群瞬间哗然!北狄犯边?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周砚脸色大变,顾不得再多说,匆匆向苏浅宁点了点头,便带着衙役们疾步离去。
临走前,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架曲辕犁,又看了看苏浅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流民们惊恐地议论开来,北狄犯边意味着什么,他们太清楚了!征粮、征夫、甚至征兵,刚刚看到的一点希望曙光,转眼就被战争的阴云遮蔽。
“葛老,我先回雪参堂了,过几日我再来,这犁你们先用着!”
“唉~谢谢姑娘救了我们,还给我们带来了新的耕田工具,您是活神仙呀!”
“葛老,不用这么说,举手之劳罢了,记住,再遇难事,还是去雪参堂找我!”
“老头谨记姑娘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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