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清晨的街道上行驶,陆清然却突然叫停了车夫。
“调头。”她掀开车帘,声音冷静得让车夫都愣了一下,“回宫。”
“陆司正?”车夫迟疑,“曹公公交代过,送您出宫后就……”
“我说,回宫。”陆清然重复,目光如冰,“去冰窖。”
车夫终究不敢违逆这位手持镇北王玉佩的女官,只得调转马头。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清晰,陆清然靠在车厢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根银针。
她必须再看一次“鹞子”的尸体。
那个后颈的刺青——如果真的是刺青——可能藏着比话语更直接的信息。“蛛网”这种组织,往往会用隐秘的方式标记成员,或者传递指令。而“鹞子”作为中层骨干,身上有这样的标记,再正常不过。
马车重新驶入宫门时,守门的禁军统领看到她,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陆清然亮出曹德安给的令牌,没有解释,径直朝冰窖方向走去。
晨雾中的宫道湿滑阴冷,宫墙高耸,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一条。陆清然的脚步很快,官服下摆沾着露水,但她浑然不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父亲还活着,他被关在西北的某个地方,而“鹞子”的尸体上,可能有找到那个地方的线索。
冰窖外,两名内侍还守在门口,见到陆清然去而复返,都是一怔。
“陆司正,您这是……”
“我要再验一次尸。”陆清然直接道,“开门。”
内侍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道:“曹公公交代,尸体会在天亮前处理掉,现在可能已经……”
“开门。”陆清然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内侍终究打开了门。
冰窖内,油灯已经熄灭,只有门缝透进的微光勉强照亮入口。陆清然点燃新的火折,举着走进去——然后,她的脚步顿住了。
冰窖中央,原本放置“鹞子”尸体的地方,空了。
只留下一滩正在缓慢融化的冰水,和几缕被撕碎的白布。
“尸体呢?”陆清然猛地回头。
两名内侍跟进来,看到空荡荡的冰面,脸色瞬间惨白。
“不……不知道啊……”一人结结巴巴,“我们一直守在门口,没人进出……”
陆清然的心沉了下去。
她走到那滩冰水旁,蹲下身,用手指蘸了一点。水温很低,但还没完全结冰,说明尸体被移走的时间不长,可能就在她离开后的半个时辰内。
她举起火折,仔细观察地面。冰面上有拖拽的痕迹,还有几个模糊的脚印——不是宫靴的样式,更像是……某种特制的软底鞋,鞋底有奇怪的纹路。
陆清然从怀中取出纸笔,快速拓下脚印的形状。纹路很特别,像是交错的网格,中间有一个圆形的凹陷。
这让她想起了一种东西:北方猎户在雪地行走时穿的“雪踏”,鞋底绑着用藤条编成的网,可以增加抓地力,中间的圆形凹陷是为了绑防滑钉。
但这是京城,不是雪原。穿这种鞋的人,要么刚刚从北方来,要么……要去北方。
西北。
陆清然站起身,快步走到冰窖角落堆放杂物的地方。她记得那里有几捆旧绳索、破渔网,还有——找到了,一双已经腐朽的旧靴子,鞋底还残留着类似的网格纹路。
她拿起那双靴子,仔细比对。纹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旧靴子的网格更粗糙,显然是民间自制的。而冰窖里留下的脚印,网格更精细,圆形凹陷的边缘有金属磨损的痕迹——那是长期使用防滑钉造成的。
职业特征。
经常在冰雪、山地环境中活动的人。
“蛛网”在西北的据点,很可能就在这样的环境中。
陆清然放下靴子,重新走到那滩冰水旁。她不死心地搜索四周,终于在冰壁的缝隙里,找到了一小片东西——那是从“鹞子”衣服上刮下来的碎布,颜色是深灰色,边缘有烧焦的痕迹。
布料的质地很特殊,不是普通的棉麻,也不是丝绸。陆清然将布料凑到眼前,借着火折的光,看到织物经纬线中掺杂着细密的金属丝,在光线下泛着暗哑的光泽。
这是“火浣布”。
一种用石棉和金属丝混织的布料,极其昂贵,具有防火、防刃的特性,通常只用于制作重要的文书袋、密信包裹,或者……特殊任务的服装。
“鹞子”穿着火浣布制作的衣服,说明他经常出入有火灾风险、或者需要防备刀剑的地方。
陆清然将碎布小心收起。她最后扫视了一圈冰窖,确定再没有遗漏,这才转身离开。
走出冰窖时,天已经大亮。晨雾散去,秋日的阳光清冷地照在宫墙上。
曹德安站在冰窖外,背对着她,仰头看着天空。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道:“尸体不见了。”
“是。”陆清然走到他身侧,“公公知道是谁带走的吗?”
“知道。”曹德安的声音很平静,“但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曹德安终于转过头,看着陆清然,眼神复杂,“连陛下都动不了。”
陆清然的心跳漏了一拍。
连皇帝都动不了的人,在这大昱王朝,能有几个?
宗室亲王?开国功臣之后?还是……后宫里的某位,拥有特殊地位的人?
她没有问出口。有些话,问出来就是死罪。
“我找到了这个。”陆清然取出那片火浣布碎料,“‘鹞子’穿着火浣布的衣服。这种布料,宫里谁在用?”
曹德安接过碎布,手指摩挲着那些金属丝,良久,才道:“火浣布是贡品,每年从西域进贡不过十匹。其中三匹入库,三匹赏给有功的武将,两匹给宗室,剩下两匹……”他顿了顿,“归内务府调配,通常用于制作重要文书的护套,或者陛下赏赐给特殊人员的服饰。”
“特殊人员?”陆清然追问,“比如?”
“比如……先帝晚年设立的‘影卫’。”曹德安的声音压得很低,“那是一批直属于先帝的秘密护卫,不归任何衙门管辖,只听先帝一人调遣。先帝驾崩后,‘影卫’就解散了,但他们的装备……没有全部收回。”
陆清然瞳孔微缩。
先帝的影卫,火浣布制服,“蛛网”在西北的据点……
这些线索开始在她脑海中串联。
“影卫解散后,那些火浣布制服去哪儿了?”她问。
“大部分销毁了。”曹德安道,“但总有几件流落在外。老奴记得,丙寅年——就是先帝中毒那一年——内务府曾报失过两套影卫的装备,包括火浣布制服、特制软甲、还有一套飞索钩爪。当时查了一阵,没查出结果,就不了了之了。”
丙寅年。又是丙寅年。
陆清然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旋涡的边缘,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浮现。
“公公,”她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先帝驾崩前,最后召见的人是谁?”
曹德安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格外漫长,漫长到陆清然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但最终,老宦官还是开了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先帝驾崩前三天,已经不能说话了。但他一直用手指,在床单上画一个图案。”
“什么图案?”
“一个圆圈,里面有三条线。”曹德安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像这样。”
陆清然看着那个简单的图形——一个圆,三条线从圆心向外辐射,将圆分成三个扇形。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没人知道。”曹德安摇头,“当时在场的太医、内侍、还有几位皇子,都看不懂。先帝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没力气,手指垂下去……就再也没抬起来。”
一个圆,三条线。
陆清然猛地想起,“鹞子”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三次下毒的人,都不是同一个。”
三条线,三个人?
还是说,三个派系?三个据点?三个……不同的目的?
“那图案,”陆清然缓缓道,“会不会是地图?”
曹德安一怔。
“一个圆,可以是范围。三条线,可以是方向或者路径。”陆清然继续道,“如果先帝想告诉后人什么,又不敢明说,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最合理不过。”
“你是说……”曹德安的脸色变了,“先帝在指示,害他的人在哪里?”
“或者,他在指示,重要的东西藏在哪里。”陆清然道,“比如……那方刻了字的砚台。”
冰窖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一名小内侍匆匆跑来,在曹德安耳边低语了几句。老宦官的眉头渐渐皱紧,挥手让小内侍退下。
“陆司正,”他看向陆清然,“你该出宫了。”
“发生什么事了?”
“高福安死了。”曹德安的声音很冷,“在他城外的私宅里,上吊自尽。留下遗书,说自己多年来收受贿赂、勾结外官,愧对皇恩,以死谢罪。”
陆清然的心沉到谷底。
又一条线断了。
刘瑾、王德海、高福安……这条指向宫中“那位”的链条,正在被迅速掐断。而每掐断一节,就意味着真相被埋得更深一层。
“遗书是真是假?”她问。
“重要吗?”曹德安反问,“人都死了,遗书是真是假,还有区别吗?陛下已经下旨,高福安罪有应得,其家产充公,家人流放。这件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如千斤。
陆清然知道,皇帝这是在止损。高福安的死,不管是不是自杀,都必须定性为自杀。不能再往下查了,再查,就可能牵扯出宫里不能碰的人。
“那‘蛛网’呢?”她问,“那些被置换的人口,那些死在流放路上的人,就这么算了?”
曹德安看着她,眼神里有怜悯,也有无奈。
“陆司正,你还年轻。”他缓缓道,“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真相,揭开了,死的人会更多。陛下要权衡的,是整个王朝的稳定。”
“所以那些冤死的人,就白死了?”陆清然的声音微微发颤,“我父亲下落不明,可能正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受苦,也就算了?”
曹德安没有回答。
他只是转过身,背对着她,看着宫墙上越升越高的太阳。
“陆司正,老奴送你一句话。”他的声音飘过来,在晨风中有些失真,“要想救人,有时候……得先学会自保。”
说完,他挥了挥手。
两名内侍上前,对陆清然躬身:“陆司正,请。”
这是送客,也是警告。
陆清然站在原地,看着曹德安的背影,良久,终于转身。
她走出宫门,重新登上马车。车夫这次没有多问,直接扬鞭驱车。
车厢里,陆清然取出纸笔,将今天得到的所有线索,一一写下:
1. 火浣布碎片 → 可能源自先帝影卫装备 → 与西北据点有关。
2. 雪踏鞋印 → 经常在冰雪山地活动的人 → 西北环境。
3. 高福安“自杀” → 宫中线索断。
4. 先帝临终画的图案:一个圆,三条线。
她盯着那个图案,看了很久。
忽然,她想起在“蛛网”账册里看到过的一条记录,当时没有在意,现在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丁丑年七月初九,‘鹞子’报:西北来讯,‘三岔口’新到一批‘货’,需‘匠人’三名。已安排。”
三岔口。
一个圆,三条线,不就是一个三岔路口吗?
陆清然猛地坐直身体,从怀中取出大昱的舆图——这是她为了方便查桉,一直随身携带的简易版本。她的手指沿着西北方向移动,寻找名叫“三岔口”的地方。
找到了。
在凉州以北,靠近边境的地方,有一个小镇就叫“三岔口”。那里是三条商道的交汇点,往西可通西域,往北可入草原,往南则回中原。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常年有各路人马聚集,鱼龙混杂。
如果“蛛网”要在西北设据点,那里确实是最理想的选择。
交通便利,信息流通,人员往来复杂,便于隐藏。
而且,“鹞子”记录里提到“西北来讯”,说明那里和京城一直有联系。
陆清然的手指按在那个小小的地名上,久久没有移开。
父亲可能就在那里。
在某个叫“雀巢”的地方,在“丙字房”,被当作“匠人”囚禁着。
而她,现在知道了地点。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从这里到西北三岔口,千里之遥。沿途关卡重重,她一个女子,一个文官,怎么去?就算去了,怎么找?“雀巢”必然极其隐蔽,没有内部人指引,根本不可能找到。
她需要帮手。
需要能够穿越千里、突破封锁、深入敌巢的帮手。
陆清然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玄甲黑袍,眉目冷峻,在出征前将玉佩塞进她手里,说:“等我回来。”
萧烬。
他现在就在西北。
在平定叛乱,在打仗。
如果他知道父亲的下落,如果他知道“蛛网”在西北的据点,他会帮她吗?
陆清然不确定。
他们是和离的夫妻,是曾经针锋相对的敌人,是如今勉强算得上盟友的关系。他会为了她,冒险去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地方,救一个可能已经死了的人吗?
但她没有别的选择。
陆清然睁开眼,从怀中取出萧烬给的那枚玉佩。蟠龙在掌心温润,那个凌厉的“烬”字,硌着她的手心。
她将玉佩紧紧攥住,像是攥住最后一根稻草。
“去镇北王府别院。”她对车夫说。
马车在街道上疾驰,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穿过叫卖声、马蹄声、人声,最终停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前。
黑底金字的匾额上,“镇北王府别院”六个字,笔力千钧。
陆清然下车,走到门前,亮出玉佩。
守门的侍卫看到玉佩,脸色一变,立刻躬身:“姑娘请进,属下这就去通报管事。”
“不必通报。”陆清然直接往里走,“我要见你们这里能做主的人,现在。”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侍卫不敢拦,只能引着她穿过重重院落,来到正厅。
片刻后,一个穿着青色劲装、面容冷肃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他看到陆清然手中的玉佩,立刻单膝跪地:
“暗焰统领,沈沧,见过姑娘。王爷出征前吩咐,见此玉佩如见王爷本人。姑娘有何吩咐,暗焰上下,万死不辞。”
陆清然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要送一封信去西北,给萧烬。现在就要。”
沈沧抬起头:“姑娘,西北战事正酣,信未必能送到王爷手中。而且沿途关卡……”
“我不管。”陆清然打断他,“用你们最快的渠道,最可靠的人,把这封信送到他手里。告诉他,如果他还想知道先帝真正的死因,还想清除朝中真正的毒瘤,就按信上说的做。”
她从怀中取出刚刚写好的信,递给沈沧。
信很短,只有三行字:
“父在西北三岔口,雀巢丙字房,代号砚师。蛛网据点疑在该处,与先帝之死有关。望援。”
沈沧接过信,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但他没有多问,只是重重点头:“属下即刻安排。最快的信鸽三日可到,但能否突破战场封锁,属下不敢保证。”
“如果信鸽送不到,就派人。”陆清然道,“一个一个送,直到有人送到他手里为止。”
沈沧深深看了她一眼:“是。”
他转身离去,步伐迅疾如风。
陆清然站在正厅中,看着窗外渐渐升高的太阳,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玉佩的棱角刺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她在赌。
赌萧烬还记得他们之间那点微薄的情分,赌他对真相的执着,赌他作为先帝之子、作为当朝王爷的责任。
如果赌输了……
如果赌输了,父亲可能就真的,永远回不来了。
陆清然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决绝。
她走出正厅,走出镇北王府别院,重新登上马车。
“回法证司。”她说。
马车驶离,将她带回那个属于她的战场。
而千里之外的西北,战火正炽。
她的信,正在以最快的速度,穿越山河,飞向那个能决定一切的人手中。
(第30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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