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是那种能将人骨髓都冻结的、浸透了阴冷与潮湿的黑暗。
唯有岩壁上零星分布的磷光苔藓，散发着惨淡而微弱的绿芒，勉强映照出矿洞扭曲狰狞的轮廓，如同巨兽食道内蠕动的褶皱。空气里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土腥气、矿奴们身上散发的酸腐汗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血锈味。
镐头凿击岩壁的沉闷声响，在逼仄的巷道里单调地重复，间或夹杂着监工粗鲁的呵斥与皮鞭撕裂空气的尖啸。
石辰阳奋力挥动着手中那柄比他肩膀还宽的铁镐，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和飞溅的火星，反震之力让他瘦削身躯微微颤抖，虎口早已磨出血泡，又结成厚茧。他年仅十五，长期的营养不良与超负荷劳作，让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如同被反复捶打的燧石，隐藏着不屈的火种。破旧的麻布衣衫被汗水和岩粉浸透，硬邦邦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根根分明的肋骨。
这条位于青云宗麾下最偏僻角落的黑铁矿脉，是宗门产业链上最微不足道的一环。在此挣扎求存的，多是如他一般的矿奴，或是触犯门规被贬至此的弟子。生命在这里，贱似脚下随意踢开的碎石。
“啪！”
鞭梢撕裂空气的脆响，精准地落在石辰阳身旁一个老矿奴的脊背上。衣衫应声破裂，留下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老矿奴佝偻的身躯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反而以更快的频率挥舞起铁镐，仿佛要将痛苦一并砸进岩石里。
“没吃饱吗？一个个像没魂的痨病鬼！今日份额完不成，所有人的糙米团减半！”监工尖利刻薄的声音在巷道内回荡，像淬了毒的冰针，刺入每个矿奴早已麻木的神经。
石辰阳抿紧了干裂起皮的嘴唇，默不作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镐头挥舞得更加用力。他深知，在这里，任何的迟疑、任何的软弱，换来的都只会是变本加厉的鞭挞，甚至是被随意丢弃在废弃矿坑，任由其化作枯骨的下场。
他的父母，据说也曾是这矿洞深处的奴工。在他模糊的童年记忆里，只有母亲哼唱的不成调的摇篮曲和父亲那双布满老茧与裂口的大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规模矿难，吞噬了那条主巷道，也吞噬了他所有的亲人，连尸骨都未曾寻回。留给他的，只有脖子上用一根粗糙麻绳悬挂着的一块鸡蛋大小、触手温润的普通青色石头。这是父母存在的唯一证明，也是他在无数个寒冷刺骨、饥肠辘辘的夜晚，唯一能汲取到一丝虚幻暖意的寄托。
三个时辰的煎熬终于过去。矿奴们如同被抽去了脊梁，拖着灌铅般的双腿，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麻木地向洞外挪动。每个人都要在出口处经过监工苛刻的检查，上交今日用血汗换来的矿石。
轮到石辰阳时，他沉默地卸下身后那几乎与他等高的沉重背篓，里面是泛着幽冷光泽的黑铁矿石。监工用脚随意地踢了踢，掂量了一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三十八斤，刚压线。滚吧！”
石辰阳心中微微一松，默然拿起旁边木桶里派发的、那个硬得像石头、掺杂着大量麸皮甚至沙土的糙米团，小心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向那片位于矿洞边缘、低矮潮湿、如同兽巢般的窝棚区。
他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立刻寻个角落狼吞虎咽。而是找了个相对背风、能倚靠的石壁角落，缓缓坐下。他掏出那个能硌疼骨头的米团，仔细地、均匀地掰成两半，将稍大的那半重新用破布包好，郑重地塞回怀里。这是他明天一整天的口粮。
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始小口地咀嚼那半块米团。粗糙的麸皮和沙砾摩擦着喉咙，带来阵阵刺痛，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他吃得很慢，极力汲取着每一分微不足道的能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胸前那块温润的青石上。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石光滑微凉的表面，那熟悉的触感，让他因极度疲惫而有些混沌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这块石头，除了常年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恒定的温润外，并无任何神异。他曾无数次在无人时对着它祈祷，期望它能绽放光芒，或变出食物，但每一次，都只是沉默以对。
“爹，娘……辰阳还活着……”少年低不可闻地喃喃，声音嘶哑，带着远超年龄的沧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将最后一点碎屑也小心翼翼地舔舐干净，感受着胃里传来的微弱充实感，缓缓闭上了眼睛。
明天，依旧是望不到头的黑暗与劳作。在这吞噬一切的矿洞深处，活下去，是唯一且全部的意义。
夜色（矿洞永恒的黑暗）浓稠如墨，窝棚区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梦呓和压抑的咳嗽。石辰阳却毫无睡意，他靠着冰冷石壁，耳中听着远处巷道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地下水滴落声——那声音规律得令人心慌。他的眼神在黑暗中，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内里蕴藏着难以磨灭的坚韧。
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像那些被无声无息拖走的同伴一样，彻底湮灭在这片黑暗里。他紧紧握住胸前的青石，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润，是他与这个冰冷绝望世界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极度的疲惫终于战胜了紧绷的神经，他沉沉睡去。睡梦中，那块沉寂了十五年的青石，似乎……微微悸动了一下，散发出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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