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细密的雪粒子先是沙沙地敲打着丹青小筑的窗棂,不多时,便化作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庭院里的翠竹、假山、回廊,将林府妆点成一个素净的琉璃世界。
林曦棠裹着王氏新赏的银鼠皮小袄,趴在窗边,呵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琉璃上凝成一小团白雾。
她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景致,小小的脸上满是兴奋。前世的记忆里,这样纯粹、宁静的雪景,早已被城市的喧嚣和污染模糊了。
此刻,那份对自然造化的惊叹,毫无保留地在她眼中跳跃。
“周娘子!周娘子!”她扭过头,声音清脆,“我们画雪好不好?”
周娘子看着孩子眼中纯粹的欢喜,含笑点头:“好,画雪。雪虽无色,却最难画。画其形易,画其神、画其韵难。”
她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洁白的生宣,目光扫过颜料碟,“今日,我们只用墨。”
只用墨?林曦棠眼睛更亮了。她知道,这正是考验“写意”功夫的时候。
周娘子取了一支笔锋稍秃的旧笔,蘸了极淡的墨,在纸上轻轻扫过。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开,留下极浅淡、仿佛被水洗过的灰痕。
“这是远山,雪后朦胧。”她的笔触轻柔而肯定,寥寥数笔,便勾勒出雪后山峦起伏、若隐若现的意境。
接着,她又换了支笔,蘸了稍浓些的墨,在画纸下方,用侧锋快速地扫出几块嶙峋的形态,墨色浓淡相间,边缘毛糙。
“这是覆雪的顽石,要画出积雪的厚重与石块的坚硬。”她解释道。
林曦棠看得目不转睛。没有绚丽的色彩,只有水与墨的交融变幻,却已在她眼前铺开了一幅萧疏空寂的雪景图。那份留白处的空灵,墨色浓淡间的层次,仿佛蕴含着无穷的韵味。
“你来试试,”周娘子让开位置,指着窗外庭院里一株枝干虬结、覆着厚厚积雪的老梅树,“就画它的一枝。不要想着把每一片雪都画出来,想想它给你的感觉。是孤傲?是坚韧?还是雪压枝头的那份沉静?”
林曦棠深吸一口气,学着周娘子的样子,也选了一支旧笔。她没有急于落笔,而是再次凝望窗外那株老梅。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窗上,梅树的枝条在风中微微颤动,积雪簌簌落下少许,露出底下深褐色的、遒劲的枝干。一种孤高清冷的意味扑面而来。
她提起笔,手腕悬空,回忆着刚才周娘子用笔的感觉。笔尖落在纸上,先是极淡的墨,扫出梅枝模糊的轮廓和枝头积雪的蓬松感。
接着,蘸了稍浓的墨,果断地点出几处深色的枝节转折,笔触短促有力,显出枝干的苍劲。她没有画一片具体的梅花,只在枝头积雪稍薄处,用枯笔散锋,极其克制地点了几点极淡极虚的墨痕,仿佛被雪半掩、将开未开的花苞。
最后,用更浓的墨,在画面一角,极其简略地勾勒出半截被雪覆盖的院墙轮廓,将视线引向画外无尽的雪幕。
整个画面,大片的留白,只有几根墨线、几处墨点,却将雪天的寒冷、梅枝的孤傲、庭院一角的静谧,表达得淋漓尽致。那份“意”,远远超过了具体的“形”。
周娘子看着这幅未完成、却已气象初显的小品,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她正要开口,丹青小筑的门帘被轻轻掀起,一股寒气裹着淡淡的檀香飘了进来。
“好一幅‘雪梅清寂图’!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笔意,难得,难得!”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响起。
林曦棠和周娘子同时回头。
只见王氏引着一位身着青灰色棉袍、气质儒雅清癯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约莫五十开外,须发花白,面容平和,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仿佛能洞穿纸背。
他目光一进来,就落在了林曦棠案上那幅墨梅小品上,脸上带着毫不作伪的惊叹。
王氏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棠儿,周娘子,这位是青松居士,乃云山先生座下高足,书画双绝,名满丹青界。居士今日过府品鉴我收藏的一幅前朝小品,听闻你在学画,便顺道过来看看。”她语气自然,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偶然。
林曦棠心中却猛地一跳。青松居士!云山先生的门徒!这可是丹青界真正顶尖的人物!王氏这“顺道”,未免也太巧了些。
她立刻明白了,这是嫡母安排的一场“考评”。她下意识地看向墙角砖缝的方向,那里,几只赭色的蚂蚁在光影里静默着。
她压下心头的波澜,规规矩矩地行礼:“棠儿见过青松居士。”
周娘子也连忙行礼,心中了然,态度愈发恭敬。
青松居士随意地摆摆手,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幅墨梅上,他走近几步,俯身细看,越看眼中光彩越盛:“用笔虽稚嫩,但这份取势、这份留白、这份‘以少胜多’的胆识……妙!尤其是这几点若隐若现的花苞,不着一色,却生机暗藏!好一个‘意到笔不到’!”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曦棠,“小友,此画何名?”
林曦棠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小声道:“回居士,还未及取名。”
“雪压梅枝,清寂自守……嗯……”青松居士沉吟片刻,抚须道,“‘寒梢缀玉’如何?取其雪如白玉缀于寒枝之意,倒也贴切。”他看向林曦棠,眼神温和中带着鼓励,“小友以为呢?”
林曦棠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寒梢缀玉’……真好听!谢谢居士赐名!”这名字,比她心中模糊的感觉更精准,也更雅致。
青松居士满意地笑了,这才将目光移开,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小的丹青小筑。
他的视线扫过案上那些价值不菲的颜料和珍贵的画册摹本,又扫过墙角摆放的几盆水仙,最后,目光在那扇能看到庭院雪景的窗户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清幽雅致,是个用功的好地方。”这话,既是对画室的评价,也暗含了对王氏安排的认可。
王氏脸上笑意更深,谦逊道:“居士过奖了。不过是给她一处安静所在,莫要荒废了这点微末天资罢了。”
“天资?”青松居士摇摇头,正色道,“夫人此言差矣。此等悟性,已非‘微末’二字可以形容。更难得者,是这份心性。”
他再次看向林曦棠,眼神带着洞悉的睿智,“观其画,知其心。这画中无一丝浮躁媚俗之气,笔意虽简,却沉静专注,心志坚定。此乃画道根本,比技法更难求。”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郑重,“假以时日,若得明师指点,循正道而不失其真性情,前途……不可限量。” 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竟与当初赵学士的评价不谋而合,但分量却重了何止十倍!
王氏心中大定,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承蒙居士金口玉言,实乃小女之幸,林家之幸。”
林曦棠则被那句“不失其真性情”触动了心弦,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墙角。
青松居士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闪而逝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落在了墙角砖缝边缘——那里,几只用赭石粉勾勒出的蚂蚁,正憨态可掬地“忙碌”着。
青松居士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比刚才看墨梅时更浓烈的、几乎称得上惊喜的光芒!他几步走过去,竟不顾身份地蹲下身,凑近了细细观看。
那几只用最“粗鄙”的颜料、画在最不起眼角落的小生灵,线条简洁却充满力量,姿态生动传神,透着一种未被世俗规训的、原始蓬勃的野趣和童真!
“这……这也是你画的?”青松居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抬头看向林曦棠。
林曦棠小脸微红,点了点头。
青松居士看着墙角的小蚂蚁,又看看案上那幅意境清冷的墨梅,再看看眼前这个不过四岁、眼神清澈中带着远超年龄通透的小女孩,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有惊叹,有感慨,甚至有一丝……羡慕?
“好!好一个‘趣’字!”他站起身,抚掌而叹,眼中异彩连连,“能画‘寒梢缀玉’之清寂,亦能绘‘蝼蚁营营’之生趣!胸中有丘壑,眼底有众生!此等心性,此等灵根……妙!绝妙!”
他连用两个“妙”字,已是极高的评价。他看向王氏,语气斩钉截铁:“夫人,此女之才,万勿以寻常闺阁之道束缚!当因材施教,顺其天性!他日成就,必在我辈之上!”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丹青小筑内!连王氏都微微动容,刘嬷嬷更是垂下了眼睑,掩住内心的震撼。
然而,无人注意到,在丹青小筑窗外不远处的回廊转角,厚重的棉帘被悄悄掀起了一道缝隙。
林曦瑶穿着厚厚的斗篷,小脸冻得发白,正死死地盯着画室内的情景。她清楚地听到了青松居士对那幅墨梅的赞叹,听到了那个雅致的名字“寒梢缀玉”,更听到了那句石破天惊的“前途必在我辈之上”!
一股强烈的酸涩和难以言喻的委屈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凭什么?凭什么一个庶女,能得到青松居士如此高的评价?连母亲都对她如此看重!那幅黑乎乎的蚂蚁有什么好?那几笔潦草的墨梅又有什么好?她学了那么多年规规矩矩的工笔,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为什么就没人这样夸过她?
强烈的嫉妒和不甘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她看着画室内那个被大师赞誉、被母亲重视的庶妹身影,又想起自己袖口那点早已洗净、却仿佛依旧刺眼的赭色污迹,一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她猛地放下帘子,转身跑开,冰冷的雪沫打在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
丹青小筑内,青松居士的赞誉余音未散。林曦棠感受着那沉甸甸的评价,心中并无多少狂喜,反而升起一丝警觉。
王氏眼中闪烁的精光,墙角那几只赭色蚂蚁在众人目光下仿佛变得灼热的存在,还有窗外那道一闪而逝、充满怨怼的视线……都让她明白,青松居士的肯定,如同一把双刃剑,既为她劈开了更广阔的道路,也必然搅动了更深的暗流。
雪,依旧无声地落着,覆盖了庭院,却盖不住人心深处悄然涌动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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