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公死了。
消息传来时，我正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电话里，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如释重负。“陈老抠……就是你那个住在牛角村的叔公，前天晚上没了。你代表我们家去一趟吧，毕竟，他指名道姓留了东西给你。”
陈老抠。这外号我从小听到大，是亲戚间对他吝啬程度的一致评价。据说他一生未娶，守着牛角村那栋老宅，视财如命，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他能有什么东西留给我？我实在想不出。但本着对长辈的最后一点尊重，以及一丝或许能得点遗产（哪怕只是点破烂）的侥幸心理，我还是请了假，踏上了前往牛角村的班车。
牛角村藏在深山褶皱里，偏僻得像是被时代遗忘。班车只通到镇里，剩下的十几里山路，我搭了一辆颠得骨头都快散架的三轮摩的。沿途是望不尽的苍翠山峦，空气潮湿闷热，却莫名透着股阴凉气。
叔公的老宅在村子的最深处，独门独户，灰墙黑瓦，被几棵高大的老槐树环抱着，即使在白天，也显得异常阴森。低矮的院墙爬满了枯死的藤蔓，两扇木门颜色剥落，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木纹，像老人干瘪的皮肤。
葬礼极其简陋。村里来了几个看着比叔公还老迈的长者，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浑浊，动作迟缓。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村长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念了几句悼词，内容干巴巴的。没人哭泣，没人流露出明显的悲伤，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仪式结束后，村长，一个姓李的干瘦老头，把我拉到一边，递过来一个用脏兮兮的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方砖状物件。“这是陈老爷子临走前再三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你的。”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怜悯，又像是……警惕？“你叔公他……性子有点独，留下的东西，你……自己看着办。”
我接过那包裹，入手沉甸甸的，硬邦邦的，确实像块砖头。谢过村长，我没多做停留，几乎是逃离了那座让人不适的老宅和那个死气沉沉的村子。摩的颠簸着驶离时，我回头望去，那老宅蜷缩在山坳的阴影里，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回到家，已是深夜。城市璀璨的灯火驱散了些许从山村带回来的阴郁。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了油布。
里面果然是一本书。或者说，是一本极其厚重、样式古旧的账簿。硬壳封面是深褐色的，没有任何字样，摸上去有种皮革的质感，但冰冷异常，像是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纸张是那种老式的毛边纸，泛着不均匀的黄褐色，边缘有些破损，散发着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草药的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预想中的财产清单，也没有地契票据。工整而略显僵硬的毛笔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页面。格式倒是像账簿，分“借款人”、“借款事由”、“借款日期”、“应还日期”和“状态”几栏。
但上面的内容，却让我头皮一阵发麻。
「王五，癸未年七月初三，因家宅不宁，借“一夜安眠”，应还日期：债主收取之日。状态：未清偿。」
「李四，甲申年腊月十五，因沉疴难愈，借“三年阳寿”，应还日期：债主收取之日。状态：未清偿。」
「赵六，乙酉年三月初一，因膝下无子，借“一声爹”，应还日期：债主收取之日。状态：未清偿。」
「钱七，丙戌年五月初七，因官司缠身，借“清白名声”，应还日期：债主收取之日。状态：未清偿。」
……
我一页页地翻下去，心脏越跳越快，手脚一片冰凉。这上面记录的，根本不是普通的金钱债务！
“一缕魂魄”、“十年气运”、“一双明目”、“手足之情”、“心头热血”……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借款”，涉及村子里几乎我听到过或没听到过的名字。借款日期跨度极大，从几十年前一直到最近几个月。应还日期无一例外，都是“债主收取之日”。状态则几乎全是刺眼的“未清偿”。
这根本不是账簿！这是一本……记录着与魔鬼交易的契约书！
我强忍着翻到最后一页的冲动，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头皮阵阵发麻。叔公……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留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终于，我颤抖着手，翻到了账簿的最后一页。
这一页没有记录债务，只有一行同样工整，却透着一股森然之气的毛笔字，墨迹似乎比前面的都要新：
「吾侄孙陈见深亲启：债未清，今由汝代为收取。」
下面没有落款，只有一个暗红色的、像是用手指摁下的指印，那红色浓稠得发黑，透着一股不祥。
“代为收取”？
收什么？怎么收？
我盯着那行字，仿佛能感觉到书写者冰冷的意志透过纸张传递过来。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我。我猛地合上账簿，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它丢在茶几上，大口喘着气。
这太疯狂了！一定是恶作剧！或者是叔公老糊涂了写的疯话！
对，一定是这样！
我试图说服自己，但那账簿冰冷的触感，上面匪夷所思的记录，以及最后一页那不容置疑的指令，都像噩梦一样盘踞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一晚，我睡得极不踏实，噩梦连连。梦里，无数双枯瘦的手从账簿里伸出来，抓着我的脚踝，要把我拖进那无尽的债务深渊。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的。是父亲打来的。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小远！你……你昨天去牛角村，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吧？”
我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没……没有啊，怎么了？”
“村里刚传来消息，”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王五……就是那个住在村东头的王五，昨天晚上……上吊死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王五……欠一夜安眠……
“听说死状极惨，”父亲继续说着，声音颤抖，“是自己吊死在自家房梁上的……双眼圆睁，瞪得老大，村里老人说……那样子，像是……像是从来没合过眼……”
手机从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像一尊石雕，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
王五……死了……双眼圆睁……一夜安眠……
一个疯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我连滚带爬地冲到客厅，抓起昨晚被扔在茶几上的那本账簿。手指因为恐惧而不听使唤，哆嗦着翻到记录王五债务的那一页。
然后，我看到了。
「王五，癸未年七月初三，因家宅不宁，借“一夜安眠”，应还日期：债主收取之日。状态：~~未清偿~~。」
那“未清偿”三个字，被一道浓稠的、暗红色的笔迹粗暴地划掉了。旁边，是两个同样用那种不祥血色写下的小字：
「已清偿。」
字迹仿佛还未干透，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噗通”一声，我瘫坐在地，账簿从手中滑落。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我什么都没做……
是它自己……这账簿……自己“收取”了……
债未清，今由汝代为收取。
叔公的声音，仿佛在我耳边阴冷地响起。
我看着地上那本深褐色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账簿，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却像一个刚刚饱饮鲜血的活物，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意。
我，成了这诡异账簿的新一任“债主”。
而讨债，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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