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演出进入了最后的高潮。
唱词愈发悲怆,如同杜鹃啼血。那花旦的血泪已不是滑落,而是几乎在脸上汇成了细小的溪流,将她胸前的衣襟染红了一大片。武生的动作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疯狂,仿佛在与无形的火焰搏斗。小丑不再滑稽,脸上扭曲的表情像是真正的痛苦哀嚎。就连那些乐师,拉弦敲鼓的手臂也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
整个戏楼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汽灯的光芒似乎也开始明灭不定,在墙上投下扭曲跳跃的影子,宛如舞动的火焰。
陈见深攥紧了冰冷的双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意识的清醒。他紧紧盯着台上,同时也分神留意着台侧那个一直沉默的班主。
班主的神情不再是之前的平静,他那张青白的脸上,浮现出深切的痛苦与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跟着台上的唱词无声地念诵,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演出,死死地锁定在陈见深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邀请,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仪式进行到关键处的凝视。
“……焚我身……烬我骨……曲未终……魂不离……”
断断续续的唱词,结合那越来越浓的焦糊味,陈见深几乎可以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是一群被火灾吞噬的戏子!他们正在重现临死前的最后一幕!
就在这时,戏台上的灯光猛地剧烈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在明灭的光影中,陈见深惊恐地看到,戏台本身的景象似乎在发生变化——崭新的木质结构开始浮现焦黑的痕迹,精美的布景出现破损,甚至连演员们身上光鲜的戏服,也似乎在瞬间变得破烂、焦黑,仿佛被烈火舔舐过!
幻觉?还是这片被执念笼罩的空间,正在回溯当年的真实场景?
“啊——!”
台上,那花旦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并非戏文安排,而是充满了极致恐惧的、濒死的哀鸣!她双手伸向空中,仿佛在抵挡灼热的烈焰,身形在明灭的灯光下变得极度扭曲、透明。
其他角色也纷纷发出了类似的、绝望的嚎叫和挣扎。乐声早已走调,变成了杂乱无章的、刺耳的噪音。
戏,已经不再是“演”了。它正在变成一场真实发生的、数十年前灾难的重放!
陈见深浑身汗毛倒竖,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从长条凳上站了起来!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戏台上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闪烁的灯光稳定了下来,恢复了之前明亮的橘黄色。台上挣扎扭曲的身影也重新变得“正常”,定格在最后的亮相姿势,虽然依旧青白,依旧淌着血泪,但那种濒死的疯狂感消失了。
整个戏楼,再次陷入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空气里残留的、仿佛烙刻在空间记忆中的焦糊味,证明着刚才那骇人的一幕并非幻觉。
陈见深心脏狂跳,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他破坏了“观看”的规则吗?
台侧的班主,缓缓地转过身,正面朝向陈见深。他的脸上,痛苦的神色已经褪去,重新变得古井无波,但那双眼睛,却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冰冷。
他并没有因为陈见深的起身而发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无尽的疲惫:
“戏……唱完了。”
这三个字,仿佛有千钧之重,落下之后,整个戏楼似乎都随之轻轻一震。
陈见深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唱完了,然后呢?他可以走了吗?
班主的目光缓缓扫过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最终又落回陈见深身上。
“多谢小姐,听完了这场戏。”他再次作揖,这一次,揖得更深,持续时间更长。
直起身后,他继续说道:“数十载光阴,台下空座,曲高和寡,魂梦难安。今日得遇小姐,了我等一桩夙愿。这《离魂夜》……总算,有个着落了。”
《离魂夜》。原来这出戏叫这个名字。陈见深心里默念,果然贴切。
“小姐……”班主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戏已终,人将散。您……该回去了。”
回去?陈见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简单?听完戏,就能走?
他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疑虑压了下去。这些因执念而存在的鬼魂,真的会如此轻易地放走一个闯入他们领域的活人?
他谨慎地没有立刻移动,而是看着班主,试探着问道:“我……可以走了?”
班主青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门已开。沿着来路,莫回头。”
陈见深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果然,在观众席末端的黑暗中,那扇他进来时的木门,不知何时又悄然出现了,虚掩着,门外是更深的夜色。
强烈的逃离欲望驱使着他。他对着班主,也对着台上那些依旧定格、却仿佛在“注视”着他的戏子们,仓促地拱了拱手,算是告别。然后,他转过身,强迫自己不要跑,一步一步,尽量平稳地朝着那扇门走去。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无数道目光,依旧黏在他的背上,冰冷,却没有了之前的压迫感。
他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外面,是熟悉的、破败的巷弄,天色依旧漆黑,远处传来隐约的、现实的声响。
他一步踏出,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就在门扉合拢的瞬间,他似乎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轻极轻、仿佛集体松口气般的叹息,随即,所有的声息——乐声、唱腔,连同那橘黄色的灯光,都彻底消失了。身后的华裳楼,重新变回那座死气沉沉、完全黑暗的废弃建筑。
陈见深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沿着记忆中的来路,几乎是奔跑着离开了这片区域。
直到跑出老城区,看到主干道上飞驰而过的车辆和彻夜不眠的便利店灯光,他才敢停下来,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浸透了衣衫。
他活下来了。
天快亮时,陈见深才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冲了个热水澡,试图洗掉身上那仿佛已经浸入骨髓的霉味和焦糊味,但那种冰冷诡异的感觉,却久久不散。
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闭上眼睛,就是那青白的面孔,翻飞的水袖,和那刺目的血泪。那凄婉的唱腔,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第二天,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了市图书馆和地方志办公室,凭借记忆中“华裳楼”、“戏班”、“火灾”这几个关键词,开始疯狂地查找资料。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堆积如山、布满灰尘的旧报纸合订本和地方志的“杂闻轶事”篇里,他找到了线索。
那是一则刊发于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秋的本地小报新闻,篇幅不长,标题却触目惊心:《华裳楼深夜大火,名戏班“云裳社”全员罹难,无一生还》。
报道称,当晚,“云裳社”正在华裳楼演出新编戏《离魂夜》,据附近居民回忆,火起突然,风助火势,瞬间吞没了整座戏楼。由于戏楼多为木质结构,火势极其猛烈,等救火队赶到时,已无力回天。班主、演员、乐师连同当时在场的几名后台杂役,共计二十三人,全部葬身火海。报道的结尾,笔者唏嘘写道:“一曲《离魂夜》,竟成绝响,呜呼哀哉!”
陈见深合上沉重的档案册,久久无言。
二十三人。他昨晚看到的,就是这二十三个冤魂。他们夜夜重复着生命最后时刻的演出,因为那场大火中断了他们的戏,也中断了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执念,就是要把那出《离魂夜》唱完,在一个真正的“活人观众”面前。
而自己,阴差阳错,成了那个观众。
班主那句“曲高和寡,魂梦难安”,此刻听来,字字泣血。
他不知道自己听完那场戏,是否真的化解了他们的执念,让他们得以安息。或许,只是暂时抚平了那沸腾的怨气?或许,他们依旧困在那座烧焦的废墟里,只是暂时陷入了沉睡?
他不知道,也不敢再去探究。
他将那份旧报纸复印了下来,在一个黄昏,再次来到了那片废弃的广场。
夕阳下的华裳楼,比夜晚看起来更加破败,朽烂的梁柱如同巨兽的枯骨,沉默地矗立着。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光亮,只有风吹过破洞发出的呜咽,像是低低的啜泣。
陈见深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将那份复印的报道点燃。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变黑,上面的字迹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戏唱完了。”他对着那座废楼,轻声说道,仿佛是说给那些困在其中的亡魂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安息吧。”
他转身离开,这一次,没有回头。
只是,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当夜深人静,尤其是在刮着风的夜晚,他偶尔还是会产生幻听,仿佛从那极其遥远的地方,又飘来了那咿咿呀呀、凄婉哀怨的胡琴声……
那场《离魂夜》,似乎并未完全落幕。那血泪斑驳的残梦,或许早已在不经意间,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冰冷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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