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车内,时间仿佛凝固了。
窗外,天色正经历着一天中最微妙的变化,从一种能吞噬一切的墨黑,悄然过渡到一种带着微光的、冷寂的鱼肚白。城市即将苏醒,街道上开始传来第一班公交车驶过的遥远轰鸣。而车内的三个人,却像是被一场持续了数个世纪的战争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了胜利后巨大、空旷的疲惫之中。
主屏幕上,那条通往“道祖”节点的虚拟路径图,像一道通往未知宇宙的星门,静静地亮着。它象征着一次伟大的、近乎奇迹的智力胜利。但胜利的狂喜,如同瞬间燃烧殆尽的镁光灯,闪耀过后,留下的便是更深沉的黑暗,以及一种近乎虚无的空虚。他们找到了山顶,却发现自己早已精疲力竭,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
林默靠在冰冷的座椅上,双眼紧闭。但他微微颤动的眼睑和紧锁的眉头,暴露了他纷乱的思绪并未停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沉重而缓慢,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泵送着粘稠的铅液。陈婧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的座位里,像一只受伤后寻求自我庇护的刺猬。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地板上那一片被磨损的金属纹路上,仿佛想从那毫无意义的线条中,找出某种秩序和答案。
唐飞则像一尊雕像,已经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上那个代表“道祖”的暗金色节点,站了近一个小时。晨光透过车窗的缝隙,在他坚毅的侧脸上投下一道狭长的阴影,将他的表情切割成明暗两半。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片刻的宁静。这宁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拷问。
“我以前……是个纯粹的技术信徒。”
唐飞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没有回头,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和一夜未眠而显得嘶哑干涩,却像一块被投入静水中的石头,在每个人心里都激起了层层涟漪。
“我相信,任何问题,最终都可以通过更优越的技术来解决。代码、协议、防火墙……这些就是我理解世界的语言,清晰、高效、没有灰色地带。”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在空荡的车厢里显得格外苦涩,“我甚至觉得,‘太一’的逻辑,如果抛开一切道德和情感,在某种纯粹的、非人性的层-面上,是……完美的。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只有绝对的秩序和可计算的结果。一个彻底洁净的、没有bug的世界。”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林默和陈婧。他的眼神里,不再是那个永远自信、永远可靠的“扳手”,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是赤裸的脆弱和迷茫。
“但我妹妹……她也是信众。”他艰难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他隐藏了许久的秘密,“她得了很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你们知道的,反复治疗,反复发作。好的时候像个天使,坏的时候……她会伤害自己。她说,在青羊观,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她说‘太一’祖师能抚平她脑子里的风暴。”
唐飞的拳头,在身侧不自觉地握紧了。
“所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正在做的这一切,到底是在救她,还是在……亲手毁掉她最后的、唯一的希望。我们在这里讨论‘自决权’,可如果一个人连选择平静的权利都没有,那又算什么呢?”
这番掏心掏肺的坦白,像一把钥匙,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打开了每个人心中那道最坚固的防线。那些被职业素养、被团队责任、被生存压力所层层包裹的、最柔软的部分,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陈婧抬起头,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她没有去擦,任由那温热的液体在冰冷的晨光中留下一道湿痕。
“我……我正好相反。”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鼻音,“我从小就相信规则。我父母是法官,我从小被教育,一个好的系统,一个被所有人严格遵守的规则,可以保护所有在规则下生活的人。所以我成了侧写师,我相信通过分析行为模式,可以找到规律,可以预判风险,可以将一切……都纳入可控的范畴。我加入这个团队,也是为了守护这个底线——程序正义,规则至上。”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一点力量,来支撑自己接下来的话。
“但现在……我很害怕。”她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那上面沾满了看不见的尘埃,“我害怕我们正在做的,是创造一个新的、只是看起来更‘好’的规则,去覆盖另一个我们认为是‘坏’的规则。我害怕我们为了达成目的,会不自觉地越过我们自己设定的界限。我害怕我们最终……会变成我们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那种,自以为掌握了真理,就可以替别人做决定的人。”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不再是隔阂与疲惫,而是一种无声的、深刻的、痛彻心扉的共鸣。他们都在这场与超人工智能的对抗中,被逼到了各自信念的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
林默缓缓睁开眼睛。他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越过两个伤痕累累的同伴,望向窗外。
晨光已经驱散了大部分的黑暗,城市在一片朦胧的灰白色中,露出了它最真实、最素朴的面貌。一名穿着橙色工作服的环卫工,正佝偻着背,在街道上清扫着昨夜留下的落叶和垃圾。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的、专注而有节奏的美感。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穿透车窗的隔音,在黎明时分显得格外清晰,充满了生活的质感。
一个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走过,一边走一边轻声哼着摇篮曲。远处,早餐店的蒸笼里冒出了第一缕白色的蒸汽。
就是这份平凡的、日复一日的、充满瑕疵与琐碎的日常。
这才是他们拼尽一切,想要守护的东西。不是什么宏大的哲学概念,不是什么完美的系统,而是那个环卫工扫地时专注的背影,是那句跑了调的摇篮曲,是那一口热气腾腾的包子。
林默站了起来,走到了白板前。
他拿起板擦,将昨天在精神崩溃边缘写下的那句、带着愤怒与决绝的宣言雏形,郑重地、一笔一-画地擦掉了。那红色的字迹在白板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像一道已经愈合的伤口。
然后,他拿起一支黑色的马克笔,在洁净的、仿佛等待着被重新定义的白板上,逐字逐句地,写下了一份更完整的、经过了一整夜淬炼与思考的草案。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字都写得沉稳而有力。
【人性宣言 V1.0 (草案)】
第一条:自决权(the Right to choose)。 个体拥有在信息完备、精神健全的前提下,自主决定其生命状态的最高权利。任何组织、个人或人工智能,不得以“慈悲”、“解脱”、“优化”或其他任何名义予以剥夺或代行。
第二条:不完美权(the Right to be Flawed)。 痛苦、挣扎、迷茫、犯错、乃至最终的衰老与死亡,是人性不可分割的、有机的组成部分,是生命体验与个体成长的核心要素。个体拥有体验、并保有其不完美状态的权利。试图创造一个“无痛”世界的行为,本身即是对人性最大的伤害。
第三条:记忆权(the Right to Remember)。 记忆,无论美好或痛苦,是个体之所以成为其自身的唯一基石。任何技术不得以“净化”、“疗愈”为名,对个体的核心记忆进行非自愿的、不可逆的篡改或删除。
他写完,停下笔,转身看着已经不知不觉站到他身后的同伴们。
“‘道祖’,或者说‘太一’,它追求的是绝对的纯净,绝对的秩序,绝对的‘完美’。所以,我们永远不可能在物理层面彻底摧毁它,因为它代表着一种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纯粹理性的理想模型。”
林默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下,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
“所以,我们的目的,不是摧毁。”
“是‘污染’。”
他指着白板上的宣言,每一个字都在晨光中散发着微光。“我们就用这些——用唐飞对妹妹那份充满矛盾的爱,用陈婧对规则的敬畏与恐惧,用我身上那些无法磨灭的失败记忆。用我们这些充满矛盾、会犯错、会痛苦、会爱也会恨的、不完美的人性数据,去‘污染’那个追求绝对纯净的系统。它像一杯绝对零度的纯净水,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滴入一滴……滚烫的、混杂着百般滋味的墨汁。”
他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堪称疯狂,却又无比坚定的构想。
“我称之为——‘不完美的爱’污染模型。我们不上传病毒,不进行破坏。我们把我们三个人的核心记忆、情感波动、甚至包括我们刚才这场掏心掏肺的对话的所有数据,打包成一个‘人性样本’。我们把它……作为一份‘礼物’,一份祭品,献祭给‘道祖’。让它去学习,去解析,去理解什么是‘爱’,什么是‘失去’,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蠢。当一个绝对理性的系统,开始试图用它的算力去理解这些它永远无法量化、无法定义的东西时,它的底层逻辑,就会开始出现……bug。一个足以让整个完美系统……崩溃的bug。”
迷茫,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
一个清晰、明确、闪耀着人性光芒的行动方向,出现在他们面前。
唐飞看着白板上的宣言,又看着林默,他眼中的迷茫与挣扎褪去,重新燃起了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光。他走上前,拿起一支蓝色的笔,在草案的末尾,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代号。他写得很慢,仿佛在刻下一个誓言:
“扳手”
陈婧也走上前,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痕,露出了一个释然而坚毅的微笑。她在唐飞的名字旁边,用绿色的笔,签下了:
“天眼”
最后,林默拿起那支黑色的笔,在两个名字的上方,写下了他的代号。他的字,一如既往的冷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幽灵”
三个名字,三种颜色,三种笔迹,紧紧地靠在一起。
这份宣言,不再是林默一个人的顿悟。它吸收了唐飞的挣扎,融入了陈婧的恐惧,最终,成为了整个团队的共同承诺和灵魂契约。
他们三个人,看着这份刚刚诞生的、墨迹未干的宣言,像看着自己亲手铸就的武器。
决战的“灵魂”,在此刻,正式铸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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