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霭还没来得及褪去，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就浸在一片朦胧的灰白里。苏念桃背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站在树下时，能闻到雾里混着的泥土腥气——那是她闻了二十年的味道，此刻却既熟悉又陌生，像手里攥着的一把湿土，捏紧了会从指缝溜走，松开又觉得空落落的。
“念桃，再等等，你张叔去叫司机了，别让车先走了！”王大娘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带着小跑的喘息。她手里拎着个油纸包，快步走到苏念桃跟前，把纸包往她怀里塞，“刚蒸的玉米窝头，路上垫肚子，省城的吃食贵，别舍不得花钱买，但也别亏着自己。”
苏念桃接住油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窝头，鼻尖一酸，眼眶就热了。“大娘，我知道了，您快回去吧，天还凉。”
“急啥，送你上车我再回。”王大娘拉着她的手，粗糙的掌心磨得她指腹发疼，“到了省城，记得给家里捎信，地址我都写在你包袱里的小本子上了，万一迷路了，就找警察问，别跟不三不四的人搭话。”
旁边的李婶也凑过来，往她口袋里塞了把晒干的山楂片：“这东西开胃，坐车容易晕，含一片就舒坦。念桃啊，你是咱们村第一个去省城读书的姑娘，可得争口气，将来出息了，也让咱们这些老婆子跟着沾沾光。”
苏念桃点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说不出话来。她抬头望了望村子的方向，雾霭中，自家那三间土坯房的屋顶露着一角，烟囱里没冒烟——爹娘一早就去地里了，说是怕送别的时候忍不住哭，反倒让她心里难受。可苏念桃知道，他们定是躲在田埂后头，望着村口的方向，直到汽车消失不见。
她摸了摸怀里，贴身的衣袋里，一面磨得光滑的桃木梳子和一个红布包着的护身符静静躺着。梳子是娘嫁过来时带的陪嫁，梳齿都有些圆润了，临走前娘塞给她，说“桃桃，到了省城，好好梳头，做人也要像梳头发似的，理得明明白白”；护身符是奶奶求来的，说是在镇上的观音庙跪了半宿，求菩萨保佑她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这两样东西，是她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念想，贴着心口放着，就像爹娘和奶奶在身边陪着她一样。
“呜——”汽车的鸣笛声从路的尽头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那是一辆绿色的老式客车，车身上沾着不少泥点，车窗玻璃也有些模糊，看起来饱经风霜。它慢悠悠地驶过来，停在老槐树下，车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混合着汽油味和汗味的气息涌了出来。
“上车了上车了！去省城的赶紧上！”司机探出头来喊，嗓门洪亮。
王大娘和李婶连忙推着苏念桃：“快去吧，别误了车。”
苏念桃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村口的老槐树，看了一眼雾霭中隐约的村庄轮廓，那是她生长了二十年的地方，有她的欢笑，有她的眼泪，有她拼尽全力想要摆脱的困境——那些被安排的婚姻，那些“女孩子家读书没用”的流言，那些困在黄土地里看不到头的日子。如今，她终于要离开了。
“大娘，李婶，我走了，你们保重！”她咬了咬嘴唇，转身踏上了汽车。
车厢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背着包袱的农民，还有几个穿着体面些的，应该是去省城办事的。苏念桃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把蓝布包袱放在腿上，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收进包袱里。她刚坐稳，汽车就晃动了一下，缓缓开动起来。
“哎，姑娘，你也是去省城？”旁边座位上的大妈凑过来问，她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手里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鸡蛋。
“嗯，我去省城读书。”苏念桃礼貌地笑了笑。
“读书好啊，有文化才有出息！”大妈感叹道，“我家小子也在省城打工，说是在建筑工地搬砖，辛苦得很，一年也回不来一次。省城大是大，就是不好立足啊。”
苏念桃心里一动，问道：“大妈，省城的学费是不是很贵？还有，要是想做点小生意，容易吗？”
大妈撇了撇嘴：“学费贵着呢！我听我家小子说，那些大学的学费，抵得上咱们庄稼人半年的收成了。做生意就更难了，城里的店面租金贵得吓人，还有那些城管，查得严，一不小心就被没收东西，还得罚款。我那小子之前想摆个地摊卖水果，刚摆了两天就被没收了筐子，哭着回来跟我打电话。”
苏念桃的心沉了沉。她手里的钱，是爹娘东拼西凑借来的，还有她自己利用农闲时间编草席、采草药攒下的，勉强够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原本想着，到了省城，一边读书一边做点小生意，既能补贴开支，也能为将来创业打基础，可听大妈这么一说，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汽车渐渐驶离了乡镇的范围，窗外的景物也慢慢变了。原本一望无际的农田，渐渐被低矮的厂房和稀疏的楼房取代，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穿着打扮比村里的人时髦些，脚步也显得匆匆忙忙。苏念桃趴在车窗上，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她想起了当初决定要去省城读书时，村里人的反应。村长摇着头说：“念桃啊，女孩子家，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经事，去省城读书，花钱不说，万一学坏了，回来连婆家都找不到。”村里的张媒婆更是天天上门，给她介绍邻村的一个暴发户，说那人家里有三间大瓦房，还有一辆拖拉机，嫁过去就能享清福。
可苏念桃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她还记得，小时候跟着爹去镇上赶集，看到那些背着书包去学校的城里孩子，心里就充满了羡慕。她偷偷跟着村里的教书先生学认字，把先生教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她知道，只有读书，才能让她走出这片黄土地，才能让她掌控自己的人生。
为了能去省城读书，她跟爹娘吵过，跟村长争过，甚至差点被张媒婆逼得跳河。最后，还是奶奶站出来，拍着桌子说：“我孙女要读书，谁敢拦着！就算砸锅卖铁，我也要供她去省城！”那一刻，苏念桃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在省城闯出个名堂来，不辜负奶奶和爹娘的期望。
“姑娘，你是哪个学校的？”旁边的大妈又问道。
“我考上了省城的职业技术学院，学会计专业。”苏念桃回答。她知道，自己的成绩不足以考上名牌大学，职业技术学院虽然比不上那些重点大学，但至少能让她学到一技之长，而且学费相对便宜些。
“会计好啊，坐办公室的，比我们家小子强多了。”大妈笑着说，“不过你刚去省城，可得小心点，别被人骗了。城里人心眼多，不像咱们农村人这么实在。”
苏念桃点点头，把大妈的话记在心里。她知道，省城的世界远比农村复杂，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姑娘，想要在那里立足，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她不怕，她从小就跟着爹娘在地里干活，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她有的是韧劲。
汽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中途停靠了几个站点，又上来了不少人，车厢里变得拥挤起来，空气也越发浑浊。苏念桃觉得有些头晕，便从口袋里摸出一片山楂片含在嘴里，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稍微舒服了些。
就在这时，三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上了车。他们穿着花衬衫，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手里拿着烟，一上车就四处打量，眼神不怀好意。其中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目光落在了苏念桃怀里的蓝布包袱上，眼睛亮了亮。
苏念桃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把包袱抱得更紧了。她能感觉到，那几个人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打转，让她浑身不自在。
“喂，小姑娘，你这包袱里装的啥好东西啊？”瘦高个走到苏念桃身边，居高临下地问道，语气带着挑衅。
苏念桃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声说：“没什么，就是些换洗衣物。”
“换洗衣物？我看不像吧。”另一个矮胖的年轻人凑过来，伸手就要去抢苏念桃的包袱，“让哥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宝贝呢！”
“别碰我的东西！”苏念桃猛地抬起头，紧紧护住包袱，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
“哟，还挺厉害。”瘦高个笑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拉苏念桃的胳膊，“小姑娘，在这车上，还没人敢跟我们哥几个这么说话呢。识相点，把包袱交出来，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旁边的大妈吓得不敢作声，其他乘客也纷纷低下头，没人敢上前帮忙。苏念桃的心怦怦直跳，她知道自己打不过这几个人，可包袱里装着她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有娘的梳子和奶奶的护身符，绝不能被他们抢走。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抢东西？”
苏念桃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男人站了起来。他看起来二十多岁，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像是个学生。
瘦高个瞪了他一眼：“小子，少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这里是公共汽车，你们这样欺负一个小姑娘，还有没有王法了？”年轻男人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们，“我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到。”
瘦高个几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他们就是想趁车上人多混乱，抢点东西就下车，没想到遇到个不怕事的。
“哼，算你狠！”瘦高个狠狠瞪了年轻男人一眼，又看了看苏念桃，不甘心地说道，“我们走！”
说完，三个年轻人骂骂咧咧地走到车门边，等到汽车停靠下一个站点时，匆匆下了车。
危险解除，苏念桃松了口气，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抬头看向那个年轻男人，感激地说：“谢谢你，大哥。”
年轻男人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用客气，应该的。你一个小姑娘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点，尤其是在人多混杂的地方，别轻易相信陌生人，也别把贵重物品露在外面。”
“我记住了，谢谢你。”苏念桃点点头，心里对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充满了感激。
“你是去省城读书吗？”年轻男人问道。
“嗯，我去省城职业技术学院学会计。”苏念桃回答。
“这么巧，我也是那个学校的，我读大三，学计算机专业。”年轻男人眼睛一亮，“我叫林浩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念桃。”
“苏念桃，很好听的名字。”林浩宇笑着说，“你是第一次来省城吧？学校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等下下车后，我带你过去吧，免得你迷路。”
苏念桃心里一暖，连忙说：“不用麻烦你了，我可以自己问路。”
“不麻烦，反正我也是回学校。”林浩宇说道，“而且我们学校有点偏，第一次来的人很容易走错路。你一个女孩子，带着这么多东西，问路也不方便。”
盛情难却，苏念桃只好答应了：“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林大哥。”
汽车继续向前行驶，窗外的楼房越来越高，越来越密集，马路上的汽车也多了起来，鸣笛声此起彼伏。苏念桃知道，省城越来越近了。她趴在车窗上，看着那些高楼大厦，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心里充满了憧憬。
她想象着自己在学校里认真读书的样子，想象着自己学会了会计知识，将来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想象着自己攒够了钱，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店，让爹娘和奶奶过上好日子。
可同时，她也想起了大妈说的话，想起了刚才遇到的三个无赖，心里又掠过一丝不安。她知道，省城的生活不会像她想象的那么顺利，求学的路上会有困难，创业的路上会有坎坷，也许还会遇到更多像那三个无赖一样的坏人。
但她不后悔。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摆脱了农村的困境，踏上了前往省城的征程。无论未来会遇到什么，她都会勇敢面对，绝不退缩。
“念桃，你看，那就是省城的火车站了。”林浩宇指着窗外说道。
苏念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座宏伟的建筑出现在眼前，屋顶上“省城火车站”几个大字格外醒目。火车站周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繁华的景象。
汽车渐渐靠近车站，速度慢了下来。苏念桃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既紧张又兴奋。她摸了摸怀里的桃木梳子和护身符，感受着它们带来的温暖和力量。
汽车终于停在了车站广场旁边，车门打开，乘客们陆续下车。苏念桃拎起蓝布包袱，跟着林浩宇下了车。
站在广场上，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苏念桃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没有了农村的泥土腥气，取而代之的是汽车尾气和各种食物的味道。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又那么充满吸引力。
“走吧，我们去坐公交车，到学校大概还要半个小时。”林浩宇说道。
苏念桃点点头，跟在林浩宇身后，朝着公交车站走去。她回头望了一眼刚刚驶离的绿色客车，又望了一眼远方家乡的方向，然后转过身，坚定地向前走去。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她的身上，温暖而耀眼。她在心里默默念道：“省城，我来了；新生活，我来了。”
然而，她没有看到，在她身后不远处，刚才那三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正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阴狠。
“哥，那丫头肯定有钱，还有那个小子，坏了我们的好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矮胖的年轻人咬牙切齿地说。
瘦高个冷笑一声：“急什么，她不是要去那个职业技术学院吗？我们先跟着她，摸清她的住处和作息，总有机会下手。至于那个小子，也别放过他，敢坏我们哥几个的事，得让他知道厉害！”
三个年轻人偷偷跟了上去，像三条伺机而动的毒蛇，潜伏在人群中。
而苏念桃对此一无所知，她正跟着林浩宇走向公交车站，满心期待着即将开始的求学和创业生活。她不知道，一场新的危机已经在暗中悄然降临，而她在省城的征程，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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