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像是被泼了墨,浓得化不开。林默背着半旧的旅行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雨水顺着他的刘海滑进脖颈,冰冷黏腻。栖水村,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注的点,此刻在他眼前,只是一片匍匐在雨幕中的、更为深沉的阴影。几盏昏黄的灯火在远处摇曳,像是濒死者的呼吸。他来此,与其说是为了寻找民俗小说的素材,不如说是一种逃离——逃离城市令人窒息的喧嚣,逃离编辑催稿的邮件,更逃离内心深处那日益扩大的、关于自身平庸的空洞。他渴望在这里,在这个时间仿佛停滞的地方,触摸到一些真实的、粗粝的,甚至带有某种危险气息的东西,来刺痛他近乎麻木的灵感神经。
村口歪斜的老槐树下,一个披着蓑衣的老汉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混着水汽,模糊了他满是沟壑的脸。林默上前,试图询问哪里可以借宿,或者,他状若无意地提起,“听说这附近有座老宅子,挺有年头了?”
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球,上下打量着他,那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后生,不是本地人吧?来干啥?”
“采风,写点东西。”林默挤出一个笑容。
“写东西……”老汉喃喃道,用力嘬了一口烟嘴,“听句劝,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村子,没啥好写的。尤其是山腰上那宅子,”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雨声盖过,“邪性。”
“邪性?”林默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时宅,百十年的老屋子了,没人住,也没人敢靠近。”老汉的目光投向雨幕深处的山腰,“那家的主人,早些年听说是个留洋回来的,带回来个稀罕物,一座大钟。后来……唉,说不清,反正没了。打那以后,那钟就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都说……那钟有时候自己会响,”老汉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恐惧,“不是正经报时。深更半夜,要是听见它敲了不该敲的响数……特别是,要是听到了第十三声……”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摇了摇头,“‘钟响人归’,回来的,就不是原来的人了。会多出个影子,一模一样的影子,跟你回家,吃你的饭,睡你的床,最后……你就没了。”
林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但与此同时,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极度好奇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强作镇定:“老人家,这……只是传说吧?”
“传说?”老汉冷笑一声,露出焦黄的牙齿,“前些年,也有个像你一样的后生,不信邪,非要进去看看。第二天人倒是出来了,可没多久,村里人就看到两个他,说话、走路,分毫不差。再后来,其中一个不见了,留下的那个……眼神冰冰的,没过半年,也投了河。”他站起身,拍了拍蓑衣上的水珠,“话就说到这儿,听不听由你。”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蹒跚着消失在雨巷深处。
村民的回避,古老的警告,荒诞却阴森的传说……所有这些非但没有吓退林默,反而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他骨子里那份文人的敏感与执拗,以及对自身现状的不满,交织成一种病态的冲动。他需要这个故事,需要这栋古宅,需要这危险的禁忌来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他甚至隐隐期待着,在那极致的恐惧中,能找到打破创作僵局的那把钥匙。
他在村里唯一一家愿意收留外客的、同样破败的农家住下。主人沉默寡言,在他再三追问时宅时,也只含糊地重复着“去不得”。夜幕彻底笼罩山村,雨势稍歇,但乌云依旧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林默从背包里翻出手电筒和录音笔,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悲壮感油然而生。他悄悄推开农家的木门,融入了外面的黑暗中。
通往山腰的小路几乎被荒草吞噬,湿漉漉的草叶刮过裤腿,留下冰冷的水痕。时宅的轮廓在昏沉的夜色中显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那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飞檐翘角与罗马柱怪异结合在一起,墙体斑驳,爬满了枯死的藤蔓。腐朽的木门虚掩着,仿佛一张随时准备吞噬的巨口。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木头腐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旧书报和干花变质的气味扑面而来,浓得几乎实质。手电的光柱切开浓稠的黑暗,像一把小心翼翼的手术刀。光束所及,是满地狼藉的家具碎片,褪色剥落的丝绸窗帘,以及墙壁上模糊不清的壁画和刻痕。空气凝滞,时间在这里仿佛真的停止了流动。
他谨慎地移动脚步,木质地板在寂静中发出“嘎吱”的呻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历史的骸骨上。客厅异常宽敞,而他的目光,瞬间就被最深处那个巨大的阴影攫住了。
那座座钟。
它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矗立在客厅尽头,像一具沉默的棺椁。钟体是深色的硬木,雕刻着繁复的西式花纹,却因岁月侵蚀而显得扭曲怪异。钟盘是乳白色的,或许曾是珐琅质,如今布满裂纹和污渍。上面的罗马数字,在手电光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歪斜,尤其是那本该是“xII”的十二点位置,字符的走向透着一种违和感。长长的钟摆静止不动,垂直地悬着,覆盖着厚厚的铜绿,仿佛沉睡了百年。
林默不由自主地走近,一种莫名的引力牵引着他。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钟体冰冷的木质表面。就在他触碰到钟盘下方一个不起眼的、略微凸起的雕花时——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响动。
他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紧接着,一阵低沉、生涩的摩擦声从钟体内部传来。那静止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钟摆,竟开始极其缓慢地、左右晃动起来!起初幅度很小,像是垂死者的挣扎,随后,摆动逐渐变得流畅、有力,带着一种复苏的、不容抗拒的意志。
“当——!”
第一声钟响毫无预兆地炸开,洪亮、沉重,带着金属的震颤,瞬间填满了古宅的每一个角落,也狠狠撞击在林默的心脏上。他浑身一颤,手电光差点脱手。午夜十二点?他进宅子有这么久了吗?
“当——!”第二声,余音在空阔的房间里回荡,与新的钟声叠加,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当——!”第三声,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开始与钟声同步,每一次撞击都让胸口发闷。
他应该立刻离开。村民的警告在耳边回响。但他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地板上。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奇异兴奋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古老的机械履行着它沉睡多年的职责。
第四声,第五声,第六声……钟声不疾不徐,精准得可怕。手电的光束因为手的颤抖而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晃动,拉长出扭曲怪诞的影子。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味道。
第七声,第八声,第九声……他开始数,无法控制地数着。每一响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周围的黑暗似乎活了过来,随着钟声脉动。他仿佛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凝聚,在阴影里窥视。
第十声,第十一声……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绝望和后悔此刻才汹涌而来,但为时已晚。
第十二声——“当——!”
巨大的鸣响之后,是短暂的、极致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抽空了声音。林默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结束了……吗?
就在这死寂即将达到顶点的刹那——
“锒——!!!”
第十三声钟响,猛然迸发!
这声音与前十二声截然不同!它尖锐、扭曲、嘶哑,完全不像是金属撞击,倒更像是某种活物垂死的尖啸,或者来自无底深渊的、充满恶意的嘲笑。声音撕裂了短暂的寂静,也仿佛撕裂了现实本身的薄膜。手电筒的光芒剧烈地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
林默僵立在原地,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那第十三声钟响的怪诞余韵,还在他的颅腔内嗡嗡回荡。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
几秒钟后,或许是几分钟,手电筒又突兀地亮了起来,光线却似乎黯淡了许多。他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光束慌乱地扫视四周。一切似乎没有变化,座钟静静地立在那里,钟摆依旧在晃动,但幅度正在减小。
可是,感觉不对了。
宅子里的“气息”彻底改变了。之前是死寂,是腐朽,是时间的停滞。而现在,多了一种东西——一种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关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那第十三声钟响,从最深沉的黑暗里,唤醒了。
他不敢再多留一刻,跌跌撞撞地朝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跑去。他仿佛总能听到身后有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脚步声,与他自己的脚步重叠。回头用手电照射,却只有空洞的走廊和摇曳的阴影。是回声吗?还是……
回到借宿的农舍,他几乎是瘫倒在床上,一夜无眠,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让他心惊肉跳。第二天,他试图装作若无其事,但村民看他的眼神似乎多了些什么。他去井边打水,在水面倒影中,似乎瞥见自己身后极快地闪过一个人影,与他穿着一样的衣服。他猛地回头,空无一人。
是幻觉吗?是精神紧张?
接下来的几天,异象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他在写作时,会听到另一个房间传来低语声,那声音……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似乎在重复他刚刚构思的句子,或者,诉说着他内心最隐秘的想法。夜晚,他从噩梦中惊醒,会看到紧闭的窗户上,映出的不止他一个人的影子——另一个轮廓就紧挨着他,同样惊恐,或者说,带着一种模仿出来的惊恐。
恐惧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感官,怀疑自己的神智。直到那个黄昏,他坐在屋里,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呆,屏幕上是他写了一半的、关于时宅的小说片段,字里行间充满了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过的、对世界的厌倦和对成功的渴望。
“写得不错,”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静,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就是太矫情了,和你一样。”
林默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那个人就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服,连旅行包刮破的那个小口都分毫不差。他的脸,是他的脸。他的眼神,却像深潭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潜藏着冰冷的、不属于他的东西。
“你……你是谁?”林默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我?”复制体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我就是你啊,林默。或者说,是比你更真实的你。你不是一直怀疑自己吗?怀疑自己的才华,怀疑自己的价值,后悔当初的选择,恐惧未来的平庸……”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踏在林默的心跳上,“这些想法,我都知道,因为它们就是我的养分。你以为那口钟是创造了我?不,它只是把我,从你拼命想压抑的阴影里,召唤了出来。”
复制体不仅能复述林默过去的经历,甚至能说出他从未对任何人启齿的、最私密的想法和记忆——他对初恋的愧疚,对家人的怨恨,对同行成功的嫉妒,以及在无数个深夜涌现的、自我毁灭的冲动。他用林默的声音,冷静地、残忍地剖析着林默的灵魂,将那些脓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看看你,活得像个影子,畏畏缩缩。”复制体逼近,眼神里是纯粹的恶意,“不如把‘存在’让给我,我会活得比你更像‘林默’。”
恐惧达到了顶点,转而化作绝望的愤怒。林默尖叫着扑了上去,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扭打在一起。动作、力量、甚至搏斗时的思维模式都如此相似,就像是一个人在与镜中的自己生死相搏。桌椅被撞翻,稿纸飞扬。林默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唯一的生机,或许在于那座钟!
他猛地挣脱,不顾一切地再次冲向山腰的时宅。复制体紧随其后,发出愤怒的低吼。
时宅在夜色中如同一个巨大的、等待献祭的祭坛。林默冲进客厅,目光锁定那座沉默的座钟。他搬起一把破旧的椅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钟体!
“住手!”复制体如鬼魅般扑来,死死抱住他。两人再次翻滚在地,激烈地搏斗。在撕扯中,林默撞倒了一个腐朽的书架,散落的书籍和纸页中,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记本滑落出来,摊开。
搏斗间隙,林默的手电光扫过日记泛黄的纸页,上面是潦草的毛笔字:
“……弗朗索瓦先生说此钟连接着时间的罅隙,万不可令其鸣响过时,否则将唤来‘影我’,彼承载本体一切之遗憾、怨憎与恶意,自过往或他界而至,不死不灭,唯欲取而代之……欲将其送回,需于黎明前,令钟声逆序重鸣,或……然此法亦险,若失……”
后面的字迹被污渍浸染,无法辨认。
逆序重鸣?在黎明前?林默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但随即又被绝望淹没。如何让这巨大的座钟逆响?复制体显然也看到了日记,攻击变得更加疯狂,他绝不允许自己被送回去。
“没有用的!”复制体嘶吼着,掐住林默的脖子,“我就是你!毁灭我,就是毁灭你自己!接受吧,让我们融为一体,或者,让我取代你!”
林默感到窒息,视线开始模糊。在濒死的边缘,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将复制体掀开,两人一同撞向那座巨大的座钟!
“咚——!!!”
一声沉闷的、不成调的巨响。
钟体剧烈地摇晃起来。紧接着——
“锒——!当——!当——!……”
混乱的、毫无规律的钟声疯狂响起,时而正序,时而逆序,时而重叠,扭曲嘈杂,仿佛时间本身在此刻崩坏、碎裂。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林默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复制体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以及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
清晨,第一缕熹微的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照进时宅的客厅。一切都恢复了寂静。座钟静静地立着,钟摆静止,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疯狂的噩梦。
几个胆大的村民,被夜里的异响惊动,战战兢兢地推开时宅的大门。他们看到客厅里一片狼藉,仿佛经历过一场搏斗。然后,他们看到了林默。
他坐在角落的灰尘里,低着头,双臂抱着膝盖,身体微微发抖。
“后生?你没事吧?”一个村民试探着问。
林默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和茫然。“没……没事。我昨晚……不知怎么就在这里睡着了。”他的声音沙哑,但确实是他的声音。
村民们松了口气,准备扶他离开。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从客厅的柱子后面走了出来。
同样是林默。同样的衣服,同样的疲惫神情,同样的惊魂未定。
“我……我这是怎么了?”第二个林默开口,声音同样沙哑,带着困惑。
村民们骇然失色,齐刷刷后退几步。
两个林默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你是谁?”第一个林默颤声问。
“我是林默!你……你是什么东西?”第二个林默反驳,语气充满了愤怒和恐惧。
他们争吵起来,言辞、语气、表情、甚至细微的小动作,都完全一致。他们都能说出彼此的记忆,都能解释自己为何在此。村民们彻底迷惑了,无法分辨,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最终,他们只能带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林默”回到村里。两人言行一致,无法区分。他们共用林默的行李,回答同样的问题,甚至写作的风格和内容都毫无二致。恐慌在小小的栖水村蔓延开来。
几天后,编辑打来电话,催问稿子的进度。两个林默同时接起了电话(林默的手机卡被复制了一般,装在两个相同的旧手机里),用同样的声音,同样汇报着“进展顺利”。
电话那头,编辑疑惑地嘀咕:“信号不好吗?怎么有回声……”
其中一个林默,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苍茫的群山,嘴角极其细微地、无人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陌生的微笑。
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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