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我接到老家的电话时,正对着电脑改第三版方案。我妈在那头哭,声音裹着东北冬天的风,刮得我耳朵疼:“你太奶奶没了,赶紧回来。”
高铁转大巴,最后坐村里王叔的三蹦子往屯子里赶。车窗外的雪越下越密,长白山余脉的林子光秃秃的,枝桠像瘦骨嶙峋的手,抓着铅灰色的天。屯子里的土坯房都盖着雪,只有我家院门口搭着灵棚,蓝白相间的孝布在风里飘,像招魂的幡。
太奶奶活了九十二岁,走的时候很安详,躺在她睡了一辈子的土炕上,盖着浆洗得发白的褥子。灵棚里,供桌摆着太奶奶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老太太穿着蓝布衫,嘴角带着笑。底下跪着我爸、我叔,还有几个堂哥,都披麻戴孝,手里攥着根柳木棍子 —— 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哭丧棒。
“这棒得拿好,出殡的时候举着,不能撒手。” 奶奶拉着我,把一根哭丧棒塞到我手里。那棍子有二尺来长,柳木的,表面磨得光滑,还带着点木头的潮气,上面缠着三圈白纸条,纸条边缘被风吹得毛了边。“咱老周家有规矩,哭丧棒用完不能烧,也不能扔,得恭恭敬敬请回家,立在仓房里供奉着。要是扔了,会招大灾的。”
我捏着那根棍子,心里有点发虚,又觉得荒谬。我在深圳待了六年,做互联网运营,天天跟数据、方案打交道,哪信这些老封建的说法?“奶,都啥年代了,一根破棍子还能招灾?用完扔了呗,占地方。”
奶奶当时就沉了脸,伸手在我胳膊上拧了一把,力气大得我龇牙:“你这孩子,咋说话呢?这规矩是你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能错?当年你太爷爷的弟弟,就是扔了哭丧棒,没过半年,家里的牛就掉井里了,他自己也摔断了腿!”
我没敢再犟嘴,可心里还是没当回事。
出殡那天,天没亮就起了。我跟着队伍,举着哭丧棒,踩着没踝的雪往坟地走。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流,一半是冻的,一半是真伤心 —— 太奶奶从小疼我,我小时候在老家,她总偷偷给我塞糖,还把我揣在她的棉袄里暖着。
到了坟地,下葬、填土,一系列流程走完,管事的喊了声 “撤”,大家才往回走。路过村口的歪脖子树时,我看见我爸把他手里的哭丧棒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起来,揣在怀里。我手里的这根,被雪打湿了,白纸条软塌塌地贴在木头上。
回到家,奶奶把我叫到仓房。那仓房在院子西头,常年锁着,里面堆着秋收的玉米、旧农具,还有几袋土豆,一股子霉味混着土腥味。奶奶在角落里扫出一块地方,让我把哭丧棒立在那儿,还对着棒子作了个揖:“老祖宗的规矩,委屈你在这儿待着,别嫌冷清。”
我照做了,心里只觉得好笑。
当天夜里,我就听见了不对劲的声音。
我睡在东屋,跟奶奶一个屋,中间隔个帘子。后半夜,我被冻醒了 —— 东北农村的土炕,要是烧得不好,后半夜就凉。我正迷迷糊糊想拉被子,就听见一阵细微的声音,从仓房那边飘过来。
不是风声,也不是老鼠嗑东西的声,是一种细细的、尖尖的,像小猫叫,又像小孩哭的声音。“呜呜咽咽” 的,断断续续,裹着风,听不真切。我竖起耳朵,刚想再听,那声音又没了。
“奶,你听见啥声没?” 我捅了捅帘子那边的奶奶。
“啥声?没有啊。” 奶奶的声音迷迷糊糊的,“赶紧睡,明早还得给你太奶奶烧头七。”
我躺回去,翻来覆去睡不着。或许是太累了,产生了幻觉?我这么安慰自己,慢慢也就睡着了。
可从那天起,那声音就没断过。
一开始,只是后半夜偶尔能听见,像蚊子叫似的,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后来,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有时候就在窗户外,有时候像在房梁上,哭得越来越伤心,还带着点委屈,像是在叫 “妈妈”。
我问我爸听没听见,我爸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眉头皱得紧紧的:“听见了…… 可你奶说,是老祖宗显灵,别瞎琢磨。”
“啥显灵啊,就是根破棍子闹的!” 我急了,“爸,咱把那棒子扔了吧,天天这么哭,谁受得了?”
“扔?你敢!” 我爸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一磕,火星子溅出来,“你奶说了,扔了要招灾的!你太爷爷那辈的事,忘了?”
“那都是巧合!” 我跟我爸吵了起来,“现在都 2023 年了,还信这些?那哭声听得人膈应,再这么下去,我看咱全家都得神经衰弱!”
我妈在屋里听见了,出来劝:“行了行了,别吵了。那棒子就立在仓房,也不碍事,忍忍就过去了。”
可我忍不了。那哭声越来越大,有时候我白天坐在炕上看电视,都能听见仓房里传来 “呜呜” 的声,像有个孩子被关在里面,哭得撕心裂肺。我开始做噩梦,梦见一个看不清脸的小孩,穿着白衣服,拉着我的衣角,哭着说 “我冷,我想回家”。
那天晚上,我又被哭声吵醒。窗外的雪下得很大,哭声裹着雪粒子,从仓房飘过来,清清楚楚:“妈妈…… 我冷……”
我再也忍不住了,爬起来,穿好衣服,悄悄摸去仓房。仓房的锁早就锈了,一推就开。我拿着手机照明,光柱里的灰尘像飞虫似的。那根哭丧棒就立在角落里,柳木棍子在光线下泛着冷光,上面的白纸条还在。
哭声就是从棒子那边传来的。
我走过去,伸手想把棒子拔起来扔了,可刚碰到木头,就觉得一股寒气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像冰碴子钻进骨头缝。手机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屏幕碎了。我赶紧捡起手机,连滚带爬地跑出仓房,回了屋。
第二天,我跟家里大吵了一架。我爸骂我 “不懂事”,奶奶坐在炕头抹眼泪,说 “这孩子是被城里的风气带坏了,连老规矩都不信了”。我气得发抖,觉得他们不可理喻。
当天下午,我趁家里没人,偷偷把那根哭丧棒从仓房里拔出来,用黑塑料袋裹着,扔到了村外的乱葬岗。乱葬岗在屯子东头,都是些没主的坟,荒草长得比人高,冬天里光秃秃的,看着就瘆人。我把棒子往一个坟堆后面一扔,转身就往回跑,心里又解气又有点发慌。
可我没想到,灾祸来得这么快。
当天晚上,我家的老黄牛就出事了。老黄牛养了五年,温顺得很,平时拴在院门口的牛棚里。半夜,我听见牛叫得撕心裂肺,赶紧跑出去看 —— 牛棚的门开着,老黄牛躺在雪地里,口吐白沫,眼睛瞪得大大的,已经没气了。
我爸蹲在牛旁边,脸色惨白,半天没说话。奶奶哆哆嗦嗦地说:“是…… 是扔了哭丧棒的报应……”
我心里 “咯噔” 一下,有点害怕,可还是嘴硬:“牛是得了急病,跟棒子没关系!”
可接下来的事,让我再也硬气不起来了。
第三天早上,我爸突然发起高烧,烧到 39 度,嘴里胡话连篇,一会儿喊 “棒子回来了”,一会儿喊 “孩子别哭”。我妈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了针,也不管用。到了晚上,我爸的烧还没退,我妈在收拾我爸的衣服时,发现他的棉袄上,多了几个小小的手印 —— 不是大人的,是小孩的,指甲印还很清晰,像是用手抓过。
我妈吓得尖叫起来,我跑过去一看,那些手印是黑色的,像是沾了泥,可我爸一整天都没出门,棉袄一直放在炕上。
“是那孩子…… 是那孩子来找了……” 奶奶坐在炕头,眼泪流个不停,“当年你太爷爷没跟咱说全,这哭丧棒里藏着东西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拉着奶奶的手,声音发颤:“奶,到底咋回事?你跟我说说,咱咋才能救我爸?”
奶奶叹了口气,慢慢说起了一段被遗忘的往事。
六十多年前,我太奶奶生过一个女儿,是我爷爷的妹妹。可那孩子生下来就没气了,是个死胎。按当时屯子里的规矩,死胎不能入祖坟,也不能立坟,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我太奶奶心疼女儿,舍不得,就找了村里的老木匠,让他做哭丧棒的时候,把孩子的指甲剪了点,塞进了柳木的空心管里 —— 柳木是空心的,正好能藏东西。
“老木匠说,把孩子的指甲藏在哭丧棒里,让家里的孝子贤孙举着,相当于给孩子一个‘名分’,让她跟着家族走,也能借点阳气,不变成孤魂野鬼。” 奶奶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太爷爷怕这事不吉利,就没跟后人多说,只留下‘扔棒招灾’的规矩 —— 扔了棒子,就是毁了孩子的‘家’,她能不闹吗?”
我听得浑身发冷,原来那哭声,是我那从未谋面的姑奶的?我扔了哭丧棒,等于把她的 “家” 毁了,她才会报复我们家。
“那现在咋办?” 我急得快哭了,“咱把棒子找回来,还能补救吗?”
“只能试试了。” 奶奶说,“得先把棒子找回来,再请邻村的张萨满来,做场法事,把孩子的指甲取出来,立个牌位,好好供奉着,让她安心。”
当天夜里,我和我叔拿着手电筒,去村外的乱葬岗找哭丧棒。雪下得很大,乱葬岗里的坟堆被雪盖着,像一个个小土包。我们找了两个多小时,冻得手脚发麻,才在一个坟堆后面找到了那根棒子 —— 黑塑料袋破了,柳木棍子上沾着雪,上面的白纸条湿了,贴在木头上,像哭湿的手帕。
我小心翼翼地把棒子捡起来,用布包好,揣在怀里,好像怕冻着里面的 “姑奶”。
回到家,奶奶把棒子立在仓房里,又摆了个小供桌,放上水果和点心。第二天一早,我们去请了张萨满。张萨满快七十了,穿着一身黑色的萨满服,手里拿着个摇铃,还带着个装着五谷杂粮的布包。
法事在仓房里做的。张萨满先点燃香烛,然后摇着铃,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声音忽高忽低,带着股苍凉的调子。念了一会儿,他让我爸跪在供桌前,又让我把哭丧棒递给他。
张萨满拿着棒子,仔细看了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轻轻刮着柳木的表面。刮了一会儿,他用刀尖挑开一个小口 —— 原来柳木的空心管被一层薄木片封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把薄木片挑开,从里面倒出一点东西 —— 是几片小小的指甲,已经发黑了,还带着点木头的潮气。
“就是这孩子的魂附在上面。” 张萨满把指甲放在一张黄纸上,“她没别的要求,就是想有个家,有人惦记着她。”
他把黄纸包好,又拿出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 “周氏无名女之位”,让我们把木牌立在供桌前。然后,他又摇着铃,念了一会儿咒语,把五谷杂粮撒在仓房里,说:“好了,孩子安心了,以后好好供奉着,别再让她受委屈了。”
法事做完后,我爸的烧当天就退了,胡话也不说了。家里的怪事也没再发生,夜里再也听不到那凄厉的哭声了。
我在老家待了一个月,帮着家里处理完太奶奶的后事,又陪着奶奶给 “姑奶” 的牌位上了几次香,才回深圳。临走前,我去仓房看了看,那根哭丧棒还立在角落里,旁边的供桌上,香烛还在燃烧,木牌上的字在光线下,显得很温暖。
回到深圳,我总想起老家的那根哭丧棒,想起那个从未谋面的姑奶。原来那些老规矩,不是封建迷信,是祖辈对生命的敬畏,是对那些没能好好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的牵挂。
有时候夜里加班,我会想起东北老家的雪,想起仓房里的哭丧棒,想起那声凄厉又委屈的 “妈妈”。我想,那个小小的魂灵,现在应该不孤单了吧 —— 她有了自己的牌位,有了家人的惦记,再也不用躲在空心的柳木里,在夜里偷偷哭了。
只是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我都会嘱咐我妈,别忘了给 “姑奶” 的牌位上香。我妈总说 “知道了,你放心”,声音里带着点温暖。
我想,有些规矩,不是负担,是念想。有些魂灵,不是灾祸,是需要被记住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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