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正琢磨着进京的门路,忽听身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瞧,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和他一起做官、后来因为同一案子被革职的张如圭。张如圭本就是本地人,革职后一直在家闲居,如今打听都城里奏准了要起用以前被革职的官员,正四处托关系找门路,碰巧遇见贾雨村,连忙上前道喜。
两人互相见了礼,张如圭就把起复旧员的消息详细告诉了贾雨村。贾雨村心里一阵发烫,指尖都跟着微微发颤,连忙和张如圭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各自告辞回家。冷子兴在一旁听得真切,立刻给贾雨村出主意,让他去恳求林如海,再转托都城里的贾政帮忙。贾雨村心里透亮,连忙谢了冷子兴,回到馆舍后,又赶紧找出邸报,把消息核实清楚,一颗心才算落了底。
第二天一早,贾雨村就去面见林如海,把想托他引荐的心思说了。林如海笑着点头:“真是天缘凑巧。前些日子我妻子去世,都城里的岳母惦记着小女没人照顾教育,早就派了船只来接她。只是小女身体还没完全好,所以一直没动身。我正想着过去承蒙你教导小女的恩情还没报答,如今遇到这个机会,我怎么能不尽心图报呢?你尽管放心。”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早就替你筹划好了,已经写好了一封推荐信,转托内兄务必周全协助,也能稍稍表达我的诚意。至于路上的费用和相关花销,我在给内兄的信里都注明了,你不用多操心。” 贾雨村连忙拱手作揖,嘴里谢个不停,又试探着问:“不知道令亲大人现在担任什么官职?只怕晚生冒昧,不敢随便进京打扰。”
林如海笑道:“说起我的亲戚,和你还是同宗呢。他是荣国公的孙子:大内兄现在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名叫贾赦,字恩侯;二内兄名叫贾政,字存周,现在担任工部员外郎。他为人谦恭厚道,很有祖父的风范,不是那些纨绔子弟、轻薄官员之类的人,所以我才写信托付他。不然的话,不仅玷污了你的清誉,我也不屑于做这种事。” 贾雨村听了,心里彻底相信了昨天冷子兴的话,又连忙谢了林如海。
林如海又说:“我已经选好了下个月初二让小女进京,你正好和她同路前往,岂不是两全其美?” 贾雨村连连答应,心里像揣了个暖炉,热烘烘的,说不出的得意。之后,林如海又忙着打点礼物,还为贾雨村饯行,贾雨村一一领受,只等出发的日子。
再说林黛玉,身体刚好了一些,本来实在不忍心离开父亲独自前往京都。但无奈外祖母那边一再派人来催,一定要她去,再加上林如海劝道:“你父亲我年纪快到五十了,没有再娶的打算。你又体弱多病,年纪还这么小,上没有亲娘教养,下没有兄弟姐妹扶持。如今去依靠外祖母和舅舅家的姊妹,正好能减轻我的顾虑,你怎么反倒说不去呢?” 林黛玉听了父亲的话,眼圈一红,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只能含泪拜别父亲,跟着奶娘和荣国府派来的几个老妇人登上了船只。贾雨村另外坐了一只船,带着两个小童,跟在黛玉的船后面一同出发。
走了几日,终于到了京都。船只靠岸后,荣国府早就派了轿子和拉行李的车辆在码头等候。林黛玉常听母亲说,她外祖母家跟别的人家不一样,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这几天她见到的这几个荣国府的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就已经很不一般了,更何况现在要亲自到他们家里去。
因此,林黛玉从下船那一刻起,就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敢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当,被人耻笑。上了轿子后,她从纱窗里往外瞧了瞧,只见街市繁华热闹,人烟稠密,和自己家乡比起来完全不同。轿子又走了半天,忽然看见街北边蹲着两个巨大的石狮子,旁边是三间兽头大门,门前站着十来个穿着华丽衣服的人。正门并没有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进出。正门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面用大字写着 “敕造宁国府” 五个字。林黛玉心里想:这一定是外祖父家的长房了。
想着,轿子又往西走了不远,同样是三间大门,这才是荣国府。轿子并没有走正门,而是进了西边的角门。轿夫把轿子抬进去,走了一箭之地,快要转弯的时候,就停下轿子退了出去。后面跟着的婆子们都下了轿,赶紧上前,另外换了三四个衣帽整齐、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重新抬起轿子。众婆子跟在轿子旁边,一直走到一座垂花门前才停下。小厮们退了出去,婆子们上前打起轿帘,搀扶着林黛玉下了轿。
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走进垂花门。门两边是抄手游廊,中间是穿堂,穿堂中间放着一个紫檀木架子的大理石大插屏。转过插屏,是三间小巧的厅堂,厅堂后面就是正房大院。正面是五间上房,全都雕梁画栋,十分精致;两边是穿山游廊和厢房,挂着各色的鹦鹉、画眉等鸟雀。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戴绿的丫头,一看见她们来了,都笑着连忙迎上来,说道:“刚才老太太还念叨着呢,没想到姑娘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个人争着打起帘笼,一边还听见有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林黛玉刚走进屋里,就看见两个人搀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迎了上来。林黛玉立刻就知道这是她的外祖母,刚想上前拜见,就被外祖母一把搂进怀里,嘴里喊着 “心肝儿肉”,放声大哭起来。当时在场侍立的人,没有一个不掩着面流泪的,林黛玉也哭得停不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慢慢把她们劝住,林黛玉这才正式拜见了外祖母 —— 这就是冷子兴所说的史氏太君,贾赦和贾政的母亲。
贾母拉着林黛玉的手,一一指给她看:“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林黛玉一一上前拜见。贾母又说:“把姑娘们叫来。今天有远客来,就不用上学去了。” 众人答应了一声,就有两个人去叫姑娘们了。
没过多久,就看见三个奶嬷嬷带着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走了进来。第一个姊妹肌肤微微丰满,身材匀称,脸颊像新鲜的荔枝一样红润,鼻子像细腻的鹅脂一样光滑,性格温柔沉默,看起来很让人亲近。第二个姊妹削肩细腰,身材高挑,鸭蛋形状的脸蛋,眉毛修长,眼睛明亮有神,顾盼之间神采飞扬,透着一股文雅的气质,让人见了就忘了尘世的俗念。第三个姊妹年纪还小,身材还没长开,模样也还稚嫩。她们三个人的钗环、裙子和棉袄都是一样的装饰。林黛玉连忙起身迎上去见礼,互相认识之后,大家都坐了下来。丫鬟们上来斟了茶。
大家坐下后,不过是说些林黛玉的母亲怎么得病,怎么请医吃药,怎么送葬发丧之类的话。说着说着,贾母又伤感起来,搂着林黛玉说:“我这些儿女里,最疼爱的就是你母亲。如今她竟然先我一步走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现在见到你,模样性情都像你母亲,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说着,又呜咽起来。众人连忙上前宽慰劝解,贾母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众人见林黛玉年纪虽然小,但举止言谈很不一般,身体虽然看着怯弱,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却有一种自然的风流姿态,就知道她一直有慢性病。于是有人问:“姑娘平时都吃什么药?为什么不赶紧好好治疗一下?” 林黛玉回答说:“我从小就是这样,从会吃饭的时候就开始吃药,到现在就没断过。请了多少名医来配方抓药,都没什么效果。”
她顿了顿,回忆道:“我三岁那年,听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把我化去出家。我父母当然不肯。他又说:‘既然舍不得她,只怕她这病一辈子也好不了了。要是想让她好,除非从此以后不许她见哭声,除了父母之外,所有外姓的亲友一概不能见,这样才能平安过完一辈子。’他疯疯癫癫地说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也没人理会他。我现在还是在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听了说:“正好,我这里也在配这种丸药呢,让他们多配一料给你就是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后院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有人说道:“我来迟了,没能迎接远客!” 林黛玉心里很纳闷:“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敛声屏气,恭敬严肃到这种地步,来的这个人是谁,竟然这么放肆无礼?” 正想着,就看见一群媳妇丫鬟簇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走了进来。
这个人的打扮和其他姑娘完全不同,穿着五彩绣线的衣服,光彩夺目,就像神仙妃子一样: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脖子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子边上系着豆绿宫绦,挂着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袄,外面罩着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面穿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两弯柳叶眉,眉梢也向上扬起;身材苗条,体格风骚;脸上带着春天般的暖意,却又透着一丝威严;嘴唇还没张开,笑声就先传了过来。
林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着说:“你不认识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南方俗称‘辣子’,你就叫她‘凤辣子’就行了。” 林黛玉正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就看见众姊妹连忙告诉她:“这是琏嫂子。” 林黛玉虽然不认识,但也曾听母亲说过,大舅贾赦的儿子贾琏,娶的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从小就当作男孩子教养,学名叫王熙凤。林黛玉连忙陪着笑见礼,称呼她 “嫂子”。
王熙凤拉着林黛玉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又把她送到贾母身边坐下,笑着说:“天下真有这么标致的人物,我今天才算见到了!况且这浑身的气派,哪里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简直就是嫡亲的孙女,难怪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都惦记着。只可惜我这妹妹命这么苦,怎么姑妈偏偏就去世了呢!” 说着,就用手帕擦了擦眼泪。
贾母笑道:“我刚好些,你又来惹我伤心。你妹妹远道而来,身体又弱,刚把她劝住,可别再提以前的事了。” 王熙凤听了,立刻转悲为喜,说道:“是啊是啊!我一见到妹妹,心思全放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然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又连忙拉着林黛玉的手,问:“妹妹今年几岁了?有没有上过学?现在吃什么药?在这里可别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婆子们要是不好,也只管跟我说。” 一边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都搬进来了吗?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紧打扫两间下房,让她们去歇歇。”
说话间,丫鬟们已经摆上了茶果。王熙凤亲自给林黛玉捧茶递果。这时二舅母王氏问她:“月钱都放完了吗?” 王熙凤回答说:“月钱已经放完了。刚才我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天,也没见到昨天太太说的那种,想必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说:“有没有都没关系。” 又说道:“本来应该随手拿两块给你妹妹做衣裳的,等晚上我想着让人再去拿吧,可别忘了。” 王熙凤笑道:“这我早就想到了,知道妹妹这两天就要到,我已经预备好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我就送来。” 王夫人笑了笑,点头没说话。
茶果撤下去之后,贾母让两个老嬷嬷带着林黛玉去见两个母舅。这时贾赦的妻子邢氏连忙起身,笑着回话说:“我带着外甥女过去吧,也方便些。” 贾母笑道:“是啊,你也一起去,不用再过来了。” 邢夫人答应了一声 “是”,就带着林黛玉和王夫人告辞,大家把她们送到穿堂前。
出了垂花门,早就有小厮们拉过来一辆翠幄青绸车。邢夫人扶着林黛玉上了车,婆子们放下车帘,才让小厮们抬起车子,拉到宽敞的地方,套上温顺的骡子,也出了西角门,往东经过荣国府的正门,进入一座黑油大门,到了仪门前方才停下来。小厮们退了出去,婆子们打起车帘,邢夫人扶着林黛玉的手,走进院子里。林黛玉打量着这里的房屋院落,心想这一定是荣国府的花园隔出来的一部分。
进了三层仪门,果然看见正房、厢房、游廊都小巧别致,不像刚才贾母那里那么宏伟壮丽,而且院子里到处都是树木山石。一会儿走进正室,早就有许多穿着华丽衣服的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林黛玉坐下,一面派人到外面的书房去请贾赦。过了一会儿,有人回来回话:“老爷说了,连日来身体不舒服,见到姑娘难免会彼此伤心,暂且不忍心相见。请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姊妹们虽然不才,但大家一起作伴,也能解解闷。如果有什么委屈的地方,只管说出来,不要见外才好。” 林黛玉连忙站起来,仔细听着,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邢夫人苦苦留她吃了晚饭再走,林黛玉笑着回话说:“舅母疼爱我,赐我晚饭,我本来不该推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要是在这里吃了饭再去,就显得不恭敬了。等以后有机会再领受舅母的好意吧,还望舅母体谅。” 邢夫人听了,笑道:“说得也是。” 就命令两三个嬷嬷用刚才那辆车好好送姑娘过去。于是林黛玉告辞,邢夫人送到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子走了才回去。
一会儿功夫,林黛玉就回到了荣国府,下了车。众嬷嬷领着她,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向的穿堂,走到南边大厅的后面,仪门里面是一个大院落。上面是五间大正房,两边是厢房、鹿顶、耳房,四通八达,宏伟壮丽,和贾母那里又不一样。林黛玉心里知道,这才是正经的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通到大门。
走进堂屋,抬头迎面先看见一块赤金九龙青地大匾额,上面写着三个斗大的字 “荣禧堂”,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旁边还有 “万几宸翰之宝” 的印玺。一张大紫檀雕螭案上,摆着一个三尺多高的青绿古铜鼎,墙上挂着一幅待漏随朝墨龙大画,案桌一边放着金彝,一边放着玻璃盆。地上摆着两排十六张楠木交椅,还有一副对联,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写着: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平时居住和休息也不在这个正室,而是在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里。于是老嬷嬷领着林黛玉走进东房门。临窗的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摆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摆着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小几上放着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小几上放着汝窑美人觚,觚里插着时令鲜花,还有茶碗、痰盒之类的东西。地上靠西边摆着四张椅子,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下面是四副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茶碗、瓶花一应俱全。其他的陈设就不用细说了。
老嬷嬷们请林黛玉上炕坐,炕沿上摆着两个锦褥。林黛玉打量了一下位次,知道自己不能随便上炕,就只在东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本房里的丫鬟连忙捧上茶来。林黛玉一边喝茶,一边打量这些丫鬟,她们的妆饰、衣裙和举止行动,果然和别的人家不一样。
茶还没喝完,就看见一个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笑着走过来说:“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 老嬷嬷听了,又领着林黛玉出来,到了东廊的三间小正房里。正房的炕上横着放着一张炕桌,桌上堆着书籍和茶具,靠东墙朝西摆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坐在西边下首,也铺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看见林黛玉来了,就往东让她。
林黛玉心里料定东边是贾政的座位,又见挨着炕的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就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王夫人再三拉她上炕,她才挨着王夫人坐下。王夫人说:“你舅舅今天斋戒去了,以后再见面吧。只是有一句话要嘱咐你:你三个姊妹都很好,以后你们一起念书认字、学做针线,或者偶尔顽笑,她们都会让着你的。但我最不放心的是一件事: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天因为去庙里还愿,还没回来,晚上你见到就知道了。你以后别搭理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招惹他。”
林黛玉也常听母亲说过,二舅母生了一个表兄,是衔着玉出生的,性格顽劣异常,极其讨厌读书,最喜欢在闺阁里和姊妹们厮混,外祖母又极其溺爱他,没人敢管。现在听王夫人这么说,就知道说的是这个表兄了,于是陪着笑说:“舅母说的,是不是衔玉而生的这位哥哥?我在家的时候也常听母亲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叫宝玉,虽然很憨顽,但在姊妹们中间感情很好。况且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们在一起,兄弟们都在别的院子里居住,怎么会去招惹他呢?”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他和别人不一样,从小因为老太太疼爱,一直和姊妹们娇生惯养长大的。要是姊妹们有一天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就算觉得没趣,也不过是走出二门,背地里拿他的两个小厮出气,嘀咕一会儿就完了。但要是哪一天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高兴,就会生出很多事端来。所以我嘱咐你别搭理他。他嘴里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无法无天,一会儿又疯疯傻傻,你可千万别信他的话。” 林黛玉一一答应着。
这时,一个丫鬟来回话:“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王夫人连忙带着林黛玉从后房门,经过后廊往西走,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向的宽夹道。南边是三间倒座的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影壁后面有一半大门,是一所小巧的房屋。王夫人笑着对林黛玉说:“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以后你有事可以来这里找她,缺什么东西,只管跟她说就行了。” 这院门口也有四五个梳着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着。
王夫人带着林黛玉穿过一个东西向的穿堂,就到了贾母的后院。走进后房门,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伺候着,见王夫人来了,才开始安设桌椅。贾珠的妻子李氏负责捧饭,王熙凤负责摆筷子,王夫人负责进羹汤。贾母正面坐在榻上,两边摆着四张空椅子。王熙凤连忙拉着林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林黛玉十分推辞。贾母笑道:“你舅母和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人,本来就应该坐在这里。” 林黛玉这才告了座,坐了下来。贾母又让王夫人坐下,迎春姊妹三个也告了座,分别在右边和左边的椅子上坐下:迎春坐在右手第一,探春坐在左手第二,惜春坐在右手第二。旁边有丫鬟拿着拂尘、漱盂、巾帕伺候着。李氏和王熙凤站在桌旁布菜。外面伺候的媳妇丫鬟虽然很多,但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大家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丫鬟们各自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年林如海教导女儿要惜福养身,说饭后一定要等饭粒咽完,过一会儿再喝茶,这样才不会伤脾胃。现在林黛玉见这里很多事情都和家里的规矩不一样,但也不得不跟着改,于是就接了茶。很快又有人捧过漱盂来,林黛玉也照样漱了口。洗手之后,又捧上茶来,这才是用来喝的茶。贾母说:“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们娘儿俩好好说说话。” 王夫人听了,连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才带着王熙凤、李氏两个人离开了。
贾母问林黛玉读了什么书,林黛玉回答说:“只刚念了《四书》。” 林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了什么书,贾母笑道:“读的什么书啊,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至于做睁眼瞎子罢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丫鬟进来笑着说:“宝玉来了!” 林黛玉心里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道是个多么惫懒、多么懵懂的顽童?不见也罢了。” 正想着,丫鬟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面罩着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脚上穿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他的脸像中秋的月亮一样圆润饱满,气色像春晓的花朵一样鲜艳动人;鬓角修剪得像刀裁一样整齐,眉毛像墨画的一样乌黑浓密;脸颊像桃花瓣一样粉嫩,眼睛像秋波一样清澈明亮。即使在发怒的时候,脸上也像带着笑意;就算是带着嗔怪的眼神,也含着情意。脖子上戴着金螭璎珞,还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林黛玉一见,心里猛地一惊,心跳瞬间加快,手心都冒出了汗,心里想:“好奇怪啊,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眼熟到这种地步!” 只见宝玉先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就命令他:“去见见你娘再来。” 宝玉转身就去了。一会儿回来,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头上周围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用红丝系着,一直攒到头顶的胎发处,总编成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头顶到发梢,串着四颗大珠子,用金八宝做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之类的东西;下面露出半截松花撒花绫裤腿,穿着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这样一来,更显得他面如敷粉,唇若施脂,眼神流转间满是多情,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笑意。天然的一段风流气质,全在眉梢之间;平生的万种情思,都堆在眼角眉尖。看他的外貌,实在是极好的,但很难知道他的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两首词,评价宝玉再恰当不过了: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笑着说:“外客还没见呢,就先脱了衣裳,还不快去见你妹妹!” 宝玉早就看见多了一个姊妹,心里料定是林姑妈的女儿,连忙走上前来作揖。互相见过礼之后,宝玉回到座位上,仔细打量林黛玉的模样,觉得她和众人都不一样:两弯眉毛像蹙着又像没蹙着,带着一丝轻烟般的愁绪;一双眼睛像笑着又像没笑着,含着脉脉情意。脸上带着淡淡的忧愁,身上透着娇弱的病容,眼角挂着点点泪光,呼吸微微带着娇喘。安静的时候,就像娇艳的花朵映照在水中;走动的时候,就像柔弱的柳枝随风摇摆。她的心思比比干还要多一窍,病弱的姿态比西施还要美三分。
宝玉看罢,笑着说:“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的。” 贾母笑道:“又在胡说了,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宝玉笑道:“虽然从来没见过,但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了,今天就当作远别重逢,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贾母笑道:“好啊好啊,要是这样,你们以后就更能和睦相处了。”
宝玉就走到林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妹妹有没有读过书?” 林黛玉说:“没有读过,只上了一年学,稍微认得几个字。” 宝玉又问:“妹妹的尊名是哪两个字?” 林黛玉说了自己的名字。宝玉又问她的表字,林黛玉说:“没有表字。” 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个妙字,不如叫‘颦颦’二字,再合适不过了。” 探春连忙问:“这两个字出自哪里?” 宝玉说:“《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且林妹妹眉尖总是微微蹙着,用这两个字,岂不是两全其美!” 探春笑道:“恐怕又是你杜撰出来的吧。” 宝玉笑道:“除了《四书》之外,杜撰的书多了去了,难道偏偏我就不能杜撰吗?”
又问林黛玉:“你也有玉吗?” 众人都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林黛玉心里琢磨着,他因为自己有玉,所以才问我有没有,于是回答说:“我没有那个东西。想来那玉是一件稀罕物,怎么可能人人都有呢?” 宝玉听了,立刻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脖子上的玉,就狠命往地上摔去,骂道:“什么稀罕物,连人的高低都不分,还说什么‘通灵’不通灵的!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众人吓得一拥而上,争抢着去拾玉。贾母急得赶紧搂住宝玉,说道:“孽障!你生气要打要骂都容易,何苦摔这命根子!”
宝玉满脸都是泪水,哭着说:“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没有,就我一个人有,我早就觉得没趣了。现在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玉,可见这玉不是什么好东西!” 贾母连忙哄他说:“你这妹妹原来也是有玉的。因为你姑妈去世的时候,舍不得你妹妹,没办法,就把她的玉带去殉葬了:一来是成全了殉葬的礼仪,尽了你妹妹的孝心;二来你姑妈的灵魂,也能当作见到女儿了。所以她才说没有玉,是不方便自己夸耀的意思。你现在怎么能和她比呢?还不赶紧好好把玉带上,小心你娘知道了生气。” 说着,就从丫鬟手里接过玉,亲自给宝玉戴上。宝玉听贾母这么说,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也就不再哭闹了。
这时,奶娘来请示林黛玉的房舍安排。贾母说:“现在把宝玉挪出来,让他和我住在套间的暖阁里,把你林姑娘暂时安置在碧纱橱里。等过了这个冬天,到了春天,再给他们收拾房屋,另作安排。” 宝玉连忙说:“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住,很妥当,何必又挪出来,闹得老祖宗不得安静呢?” 贾母想了想,说:“也罢。” 于是给林黛玉和宝玉各安排了一个奶娘和一个丫头照顾,其余的人在外间值夜,听候传唤。另一边,王熙凤早就让人送来了一顶藕合色的花帐,还有几件锦被缎褥之类的东西。
林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从小照顾她的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也是从小就跟着她的,名叫雪雁。贾母见雪雁年纪太小,还带着一身孩子气,王嬷嬷又年纪太大,料想林黛玉身边没人能好好照顾她,就把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叫鹦哥的,送给了林黛玉。另外,按照迎春她们的惯例,除了自幼跟随的乳母之外,还给林黛玉安排了四个教引嬷嬷,除了贴身掌管钗钏、梳洗的两个丫鬟之外,还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差遣的小丫鬟。当天,王嬷嬷和鹦哥陪着林黛玉住在碧纱橱里,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和大丫鬟袭人陪着宝玉住在外面的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也是贾母的丫鬟,本名叫珍珠。贾母因为溺爱宝玉,生怕照顾宝玉的丫鬟里没有尽心竭力、忠心耿耿的人,一直喜欢袭人心地纯良、尽职尽责,就把她送给了宝玉。宝玉知道她本来姓花,又曾经见过旧人诗句里有 “花气袭人” 的句子,就回明贾母,给她改名叫袭人。这袭人也有些痴劲:伺候贾母的时候,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贾母;现在伺候宝玉,心里眼里就又只有一个宝玉了。只因为宝玉性情乖僻,袭人常常规劝他,心里也着实忧郁。
这天晚上,宝玉和李嬷嬷都已经睡了。袭人见里面林黛玉和鹦哥还没休息,就自己卸了妆,悄悄走了进去,笑着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林黛玉连忙说:“姐姐请坐。” 袭人在床沿上坐了下来。鹦哥笑着说:“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呢,自己抹着眼泪说:‘今天刚到这里,就惹得你家哥儿发起狂病来,万一要是把那块玉摔坏了,岂不是我的过错!’所以一直伤心,我好容易才把她劝好。”
袭人道:“姑娘快别这么想,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还有呢!要是因为他这种行为,你就多心伤感,只怕你一辈子也伤感不完。快别往心里去!” 林黛玉说:“姐姐们的话,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块玉是什么来历?上面还有字迹吗?” 袭人道:“就连我们一家人也不知道它的来历,上面还有现成的孔,听说是宝玉刚出生的时候,从他嘴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给你看看就知道了。” 林黛玉连忙阻止说:“算了,现在已经夜深了,明天再看也不迟。” 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各自安歇。
第二天一早,林黛玉起身之后,先去给贾母请安,然后就往王夫人那里去。正好遇到王夫人和王熙凤在一起拆看从金陵来的书信,还有王夫人的兄嫂家里派了两个媳妇来传话。林黛玉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但探春等人都知道,她们是在议论金陵城里居住的薛家姨母的儿子、姨表兄薛蟠。薛蟠倚仗着家里有钱有势,打死人命,现在正在应天府的案子里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到了消息,就派家里的人来告诉这边,想要把薛蟠等人接到京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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