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蟹壳青,榻上的人才动了一下。
玉清立刻闭上了眼睛,假装睡着。
他听到窸窸窣窣的起身声,感觉到顾建源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停留了很久,带着一种复杂的、玉清无法分辨的情绪。
然后,是轻微的脚步声,房门被轻轻拉开,又轻轻合上的声音。
他走了。
玉清这才缓缓睁开眼,看向空荡荡的床榻。被褥凌乱,空气中还残留着宿醉和眼泪的味道。
他走到床边,看着枕头上那一小块被泪水浸湿后留下的深色痕迹,久久不语。
自那次醉酒夜访之后,玉清在小院中的生活,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死水,涟漪散尽后,水面下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顾建源依旧没有固定的来访规律,但玉清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一种等待判决般的隐约不安。
他开始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来剖析自身处境,以及他与这位“主人”之间,这种怪异而扭曲的关系。
白日的时光总是漫长而无所事事,他起得早,并非自愿,而是这院子的寒气总能准时在黎明前将他冻醒。
披衣起身,用铜盆里隔夜的冷水草草擦把脸,那刺骨的凉意能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片刻。
然后,他便开始了他一成不变的“功课”。
先是站在廊下,对着那棵海棠树发呆。
冬日里,树叶落尽,只剩下错综复杂的枝干,像无数双伸向灰色天空的、绝望的手。他有时会数那些枝杈,数到后来总是乱掉,便不再数,只是看着。
看寒风如何摇动它们,看偶尔停歇的麻雀如何在枝头跳跃,又惊惶飞走。
仆妇送来早饭,通常是清粥小菜,偶尔会有一个馒头。
她依旧沉默,玉清也习惯了沉默。
他会在她摆好饭菜后,极轻地说一声“有劳”,起初得不到任何回应,后来,那仆妇低垂的眼睫会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算是知道了。
饭后,是更难熬的一段光阴。房间里那几本泛黄的、不知是谁留下的旧书,早已被他翻烂了边角。
多是些才子佳人的话本,或是艰涩难懂的经义注解,与他的世界隔了十万八千里。
他看得漫不经心,目光在字句间滑过,却很少能看进心里去。
实在闷得慌了,他会在院子里踱步。
从正房门口到院墙下,是十七步。从东墙根到西墙根,是二十三步。
这方寸之地,每一块砖石,每一处缝隙,他都烂熟于心。
他甚至能分辨出不同时辰,阳光照射在院中不同位置时,光斑形状的细微差别。
耳朵却总是竖着的,捕捉着院墙外的一切声响。
远处隐约传来的车马声、仆役经过时的低语、厨房方向飘来的模糊的锅碗瓢盆声……这些属于顾府、却与他无关的声音,成了他窥探外面那个庞大世界的唯一缝隙。
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几乎令人发疯的寂静中,他开始反复思索顾建源这个人,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个夜晚,顾建源抓着他的手腕痛哭流涕的模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试图将那个脆弱、痛苦、充满悔恨的老人,与平日里那个沉默威严、眼神沉郁的权贵形象重叠起来。
结论渐渐清晰。
顾建源,不过是一个被权势、过往、或是某种他无法想象的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老人。
他穿着锦绣,吃着珍馐,住在深宅大院,被无数人敬畏着,奉承着。但他的内心,或许早已千疮百孔,荒芜得像一片废墟。
他需要一个地方,可以暂时卸下那身沉重的、名为“体面”与“威严”的盔甲。
他需要一个观众,一个不会因他的失态而惊讶,不会因他的秘密而要挟,也不会因他的脆弱而轻视的观众。
而自己,玉清,这个从最肮脏泥潭里捞出来、无根无基、生死皆不由自身掌控的禁脔,恰恰成了最“完美”的人选。
他卑微,所以安全。
他来自风尘,见惯了各种不堪,所以不会大惊小怪。
他别无选择,所以只能承受。
想通了这一点,玉清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基于扭曲需求的、诡异的平衡。
顾建源提供庇护所和物质,他提供“陪伴”和“倾听”——尽管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在机械地执行,内心并无多少波澜。
这无关情爱,甚至也谈不上多少欲望,更像是一种病态的心理依赖与生理供给的关系。
他清晰地给自己定位——一件特殊的家具,一个会呼吸的、能弹琴的摆设,一只被养在精致笼子里、羽毛尚算鲜亮的鸟。
主人何时来,为何来,做什么,都不是他能够过问和决定的。
他只需要在场,按照对方的需求,做出相应的反应。
接受这个定位后,他反而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只要他安分守己,扮演好这个无声的容器、温顺的宠物,他就能继续拥有这衣食无忧的、虽然寂寞但却相对安稳的囚笼生活。
这比在南风馆日夜迎送、对未来毫无指望的日子,似乎还要“好”上那么一点点。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棵院子中央的海棠树上。
它也被困在这四方院子里,根系被限制在方寸土地之下。但它至少还能向着天空生长,在春天发芽,在夏天繁茂,在秋天落叶,在冬天沉睡,遵循着它自己的生命节奏。
他有时会走过去,伸手触摸那粗糙冰凉的树皮,想象着在地底深处,那些看不见的根须,是如何在黑暗中顽强地、沉默地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寻找着养分和水分。
这种想象,带给他一种微弱的、关于生命力的安慰。
他依旧是孤独的,但这种孤独,因为有了清晰的自我认知和对环境的“掌控感”,而不再那么令人恐慌。
它变成了一种常态,一种他必须与之共存的、如同呼吸一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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