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兆府衙偏厅。
案卷在堂前长案上摊开,泛黄的纸页上,朱笔批注的“血崩身亡”四个字,如凝固的血迹,刺目惊心。
死者陈氏,三十二岁,足月临产,一尸两命。
而当初负责接生的,正是沈知微这具身体的前身。
堂下两侧,站着几名官吏,皆是一副百无聊赖、等着过场结束的神情。
唯有角落里站着的两名黑衣番子,身形笔挺如松,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全场,无形的压迫感笼罩着这间小小的偏厅。
主审王通判轻咳一声,看向堂下唯一跪着的证人,一个须发皆白、身形干瘦的老头。
“赵老三,你乃京兆府资历最老的仵作,当日陈氏之尸,由你检验。将你的验尸格目,当堂再说一遍。”
赵老三躬着身子,浑浊的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知微,随即垂下头,用一种沙哑而笃定的声音念道:“回大人,草民当日验得清楚。死者陈氏,阴户有撕裂伤,胞衣滞留腹中,以致血流不止,正是民间常说的血崩之兆。此乃稳婆施术不当,强行拉拽胎儿所致。此等闺房秽事,牵连甚广,不宜多究,速速了结,方能让死者安息。”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权威,几名官吏听了,纷纷点头,觉得合情合理。
毕竟,女人生孩子,死在血崩上的,十有八九。
“胡说。”
两个清冷的字,如冰珠砸在地面,瞬间打破了偏厅内沉闷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沈知微。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身形单薄,却脊背挺直,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赵老三。
“我翻阅了你的验尸格目,”沈知微拿起桌上的卷宗,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只写了‘阴户撕裂,胞衣滞留’,却未记录血量、血色,也未记录产道撕裂的具体位置与形状。敢问赵仵作,你说她死于血崩,那她流出的血,在哪里?”
赵老三脸色一僵:“血……血污之物,自然是早就被家属清理了!”
“清理了?”沈知微冷笑一声,那笑意不达眼底,满是寒霜,“一个足以致死的产后大出血,出血量至少在两千毫升以上。就算床单被褥被换掉,浸透过血迹的床板、地砖,乃至整个房间里浓郁的血腥味,难道也能被瞬间清理得一干二净?你的格目中,对此为何一字未提?”
她步步紧逼,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对方的谎言:“更何况,若是分娩造成的产道撕裂,多为纵向。而我记得很清楚,当初为陈氏检查时,看到的伤口极不规整,更像是外力钝器所伤!”
赵老三的额角渗出了冷汗,眼神开始躲闪:“你……你一个待罪的妖妇,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我几十年的仵作,难道还不如你懂?”
“你懂?”沈知微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若真懂,就该知道,真相,藏在尸体里!你若问心无愧,就敢让我开棺验尸吗?”
“开棺验尸?!”
这四个字一出,满堂皆惊。王通判手中的惊堂木都险些掉在地上。
赵老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激烈地反对起来:“万万不可!尸身入土为安,此乃天理人伦!陈氏已入棺三日,棺中煞气郁结,一旦开启,惊扰亡魂不说,若是尸身腐败,招来瘟疫,这个责任谁来担?!”
“对啊,使不得,使不得!”旁边的官吏们也纷纷附和,“人死为大,岂能如此折辱!”
一时间,指责声四起,仿佛沈知微提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要求。
“呵。”沈知微发出一声极尽嘲讽的嗤笑,她环视一周,看着那些或惊恐、或鄙夷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看,你们怕的不是鬼神,不是瘟疫,是真相!”
她猛然转向主审王通判,目光灼灼:“大人!此案若不清不楚地了结,我沈知微便要永世背负‘杀人妖妇’之名!我恳请大人准我开棺,查明真相!我愿在此立下军令状,若因开棺导致任何亵渎之举,或引发所谓不祥,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任杀任剐,绝无怨言!”
“军令状”三个字,掷地有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通判额上冷汗涔涔,他看看态度强硬的沈知微,又看看角落里那两个始终沉默不语,却存在感极强的东厂番子。
他知道,这案子,已经不是他能轻易了结的了。
在沈知微逼人的目光下,他犹豫良久,终于看到其中一名番子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王通判心头一凛,猛地一拍惊堂木:“准!”
次日清晨,城南荒坡。
送葬的队伍排成一条长龙,白幡飘荡,哭声凄切。
陈氏的棺木已经被抬到挖好的墓坑边,只待吉时一到,便要入土为安。
“停棺!”
一声清喝,如惊雷炸响。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沈知微带着小满,手持一面玄铁令牌,拨开人群,大步走来。
那令牌上一个鎏金的“厂”字,在晨光下闪着森然的寒光。
东厂令!
百姓瞬间哗然,哭丧的妇人吓得尖叫着连连后退,仿佛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
赵老三脸色铁青,哆嗦着冲上前,拦在棺木前,声音都变了调:“沈姑娘!你这是要造天谴的孽啊!快住手!快住手!”
沈知微看都未看他一眼,目光冷冷地落在漆黑的棺木上,对身后跟来的两名衙役道:“开棺!”
衙役们面面相觑,迟迟不敢动手。
沈知微不再废话,一把夺过旁边衙役手中的板斧,深吸一口气,手臂肌肉绷紧,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下!
“哐——!”
木屑纷飞,棺盖上的铆钉应声而断。
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败恶臭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
小满脸色煞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却仍死死攥着怀里那个装满了石灰粉、烈酒和干净布条的包裹。
沈知微面不改色,亲手推开裂开的棺盖。
棺中,一具穿着寿衣的女尸静静地躺着,面部已经开始浮肿,皮肤呈现出巨人观的青绿色。
她没有丝毫犹豫,俯下身,戴上用细麻布自制的手套,开始细细查验。
她的手指冰冷而稳定,掠过尸体冰凉的皮肤,带着一种超越生死的专业与冷静。
当她的手指沿着尸体骨盆的边缘缓缓滑过时,动作忽然停住了。
“不对……”她喃喃自语。
她的手指在尸体耻骨联合处反复按压、触摸。
那里,有极其细微的错位感,而左侧的髂骨,能摸到一个不甚明显的凹陷,边缘还带着陈旧性骨折后骨痂愈合的粗糙痕迹。
这是典型的骨盆畸形!
她立刻让小满铺开纸张,自己则取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凭借着脑海中的解剖图谱和方才的触感,在纸上飞快地勾勒出死者骨盆的形态。
一个严重变形、入口狭窄的骨盆跃然纸上。
“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顺产。”她抬起头,眼神亮得惊人,“她的骨盆因为陈旧性骨折已经严重变形,骨盆入口前后径恐怕不足六寸!这种情况下,胎儿的头颅会被死死卡在中骨盆,根本无法通过产道,又何谈娩出?”
她厉声质问一旁早已面无人色的赵老三:“你说她死于血崩,可我刚刚检查过,她的宫口甚至没有完全开全,胎头压迫在宫颈上形成的痕迹都未曾出现!一个连分娩第一产程都没走完的产妇,你告诉我,她是怎么‘血崩’的?!”
赵老三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知微不再理他,命人取来清水,小心翼翼地冲洗尸体冰冷的下腹部和产道。
随着污物的褪去,惊人的一幕出现在众人眼前——半透明的羊膜囊竟然大部分还保持着完整,而透过那层薄膜,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截青紫色的脐带,死死地缠在尚未完全进入骨盆的胎儿颈部!
真相大白!
产妇根本不是死于接生婆操作失误导致的血崩,而是因为骨盆畸形与脐带绕颈导致的梗阻性难产!
胎儿无法娩出,长时间的无效宫缩导致子宫衰竭,最终继发感染与休克,力竭而亡!
这根本就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死亡悲剧,与接生技术毫无关系!
可疑的是,就在沈知微准备直起身时,她的目光扫过尸体的背部,几块不甚明显的紫红色淤青和肩胛骨之间的擦伤,引起了她的警觉。
那形态……像是被人从高处用力推搡,后背着地摔倒所致!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入脑海。这陈旧性的骨盆骨折,真的是意外吗?
沈知微的目光如淬毒的利箭,猛地射向赵老三:“你伪造验尸记录,隐瞒真正的死因,究竟是为了掩盖什么?!”
赵老三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始终咬紧牙关,不吐一字。
就在这时,不远处荒坡的树影下,一个始终在窥探着此处的灰袍男子,见到情势不对,悄无声息地转身,迅速没入了林间。
在他转身的瞬间,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了一截绣着暗金丝线的衣角——那,正是三皇子门下食客独有的标记。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沈知微缓缓站直身体,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画着畸形骨盆的草图。
证据已经有了,但这些深奥的医学原理,要如何才能让那些只信鬼神、不懂人体的京兆府官员和天下百姓信服?
她需要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看得懂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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