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空气,总是混杂着泥土、腐草和泔水发酵后特有的酸馊味。对于这股味道,林尘早已习惯,甚至觉得比演武场上飘来的、那些天才弟子们灵力激荡后的清冽气息,更让他感到踏实。
至少,眼前这群哼哧哼哧围上来的灵猪,眼神是纯粹的。它们对食物的渴望,直接而坦荡,不像某些同门,看向他时,那目光里掺杂了太多东西——鄙夷、嘲弄,或是干脆将他当做一团无用的空气。
林尘舀起一勺混杂着烂菜叶和麸皮的泔水,均匀地浇在破旧的石槽里。猪崽们立刻争先恐后地挤过来,长长的嘴巴在槽里拱动,发出满足的声响。他伸手拍了拍一头最壮实的公猪的背脊,那粗糙的鬃毛扎着手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慢点,没谁跟你抢。”他低声嘟囔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这些唯一的听众听。
阳光透过稀疏的竹林,在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演武场的方向,隐约传来呼喝之声与灵力碰撞的轻微爆鸣,今天是内门小比的日子。想来,那位天之骄子大师兄赵乾,此刻正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注视吧。
林尘脸上没什么表情,继续着手里的活儿。入门十年,修为稳固在炼气期,稳坐青云门弟子中“吊车尾”的交椅。这“猪倌”的活儿,一干就是十年。从最初的屈辱不甘,到如今的麻木平静,中间隔着的,是外人无法想象的万载光阴。偶尔,只有当右手手臂上那道陈年旧伤——不,那并非伤,而是一道仿佛与生俱来、如同扭曲蜈蚣般的暗沉咒印——隐隐传来灼热时,他死水般的心湖才会泛起一丝涟漪。那是债,是活了太久太久,早已融入骨血灵魂的沉重债务。
“林尘!林尘!死哪儿去了?滚出来!”
尖利而不耐烦的呼喊打破了后山的宁静。不用回头,林尘也知道是掌管后勤的刘管事,还有他身边那几个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外门跟班。
他放下木勺,慢慢转过身,脸上习惯性地堆起几分木讷和顺从:“刘管事,我在。”
刘管事腆着微凸的肚子,用鼻孔打量着他,手指几乎要戳到他脸上:“今天的灵兽肉呢?膳堂都催了几遍了!你想饿死那些内门的师兄师姐,耽误他们修炼吗?你个废物点心,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旁边一个瘦高个弟子嗤笑道:“管事,您跟他说这些,那不是对猪弹琴吗?他除了会跟猪抢食,还能干啥?”
几人发出一阵哄笑,在空旷的后山显得格外刺耳。
林尘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和泔水的草鞋鞋尖,声音依旧平静:“就去。刚宰杀完,需要放干净血,不然肉质有腥气。”
“少废话!赶紧的!”刘管事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要不是看在你那死鬼老爹当年给宗门贡献过几块下品灵石的份上,早就把你这种占着名额的废物踢出山门了!真是晦气!”
骂骂咧咧声中,几人扬长而去,留下林尘和一群仍在埋头苦干的猪。
他走到猪圈一角,那里拴着几头早已育肥、膘肥体壮的灵猪。它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发出不安的哼叫。林尘走到最大的一头面前,伸手摸了摸它粗糙的皮毛,低声道:“时辰到了,对不住,这就是命。”
就像他的命一样,看似有选择,实则早在万年前,就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他拿起旁边一把磨得雪亮的尖刀,动作熟练得近乎残忍。放血、分割、剔骨……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带着浓重的腥气。这活儿干了十年,早已麻木。只是今天,手臂上那道咒印传来的灼热感,似乎比往常更清晰一些。
就在他扛起一大扇处理好的猪肉,准备送往山腰的膳堂时,一个清脆焦急的声音伴着轻快的脚步声从竹林小径传来。
“林尘师兄!等等!”
林尘脚步一顿,回过头。只见小师妹苏婉提着裙摆,小跑着过来,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着红晕,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个小小的油纸包。
她是掌门清虚子师伯的记名弟子,天赋上佳,性子更是宗门里少有的纯净善良。全青云门,大概也只有她,会真心实意、不带任何偏见地叫他一声“师兄”。
“小师妹。”林尘点了点头,肩膀上的重物让他身形微沉。
苏婉跑到他近前,看着他肩上那扇血淋淋的猪肉,秀气的眉毛蹙起:“师兄,这么重,我帮你抬一段吧?”说着就要伸手。
“不用。”林尘侧身避开,声音没什么起伏,“脏,别弄脏了你的新裙子。”
苏婉今天穿了一身水绿色的罗裙,衣袂飘飘,像初春刚刚抽条的嫩柳,与这血腥、污浊的后山环境格格不入。
她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又看看林尘沾染血污的衣衫,撅了撅嘴,但也没再坚持,而是把那个小油纸包硬塞进林尘空着的那只手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几分献宝似的雀跃:“给!今天膳堂做的桂花糕,可甜了!我……我吃撑了,这两块给你尝尝!”
油纸包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热和淡淡的桂花香。林尘握着那小小的包裹,冰冷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一万年了,他见过太多嘴脸,阿谀奉承,落井下石,敬畏恐惧……倒是这种不带任何目的的、笨拙而纯粹的善意,久违得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沉默了一下,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谢谢。”然后将糕点揣进了怀里。这东西,对他这具被岁月和诅咒侵蚀的身体早已无甚滋养,但此刻,却觉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来得沉重和温暖。
“师兄你快尝尝呀!可好吃了!”苏婉见他收下,笑靥如花,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打抱不平的意味,“我刚才好像听见刘管事他们又找你麻烦了?你别理他们,他们……他们就是狗眼看人低!”
林尘看着少女因为气愤而微微鼓起的腮帮,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真诚的关切。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苏婉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兴致勃勃地说:“对了师兄,你刚才没看到,大师兄在演武场可厉害了!一招‘青云剑诀’就把张师兄打下了擂台,剑气都快凝成实质了!大家都看呆了!”
赵乾。那个光芒万丈的天才。入门比他晚,却早已是筑基中期的修为,是宗门未来的希望,是正道楷模。他看林尘时,眼神总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看待蝼蚁般的“怜悯”和“告诫”。他曾一脸正气地对林尘说过:“林尘,你虽资质驽钝,但心要正,莫要心生怨怼,走了歪路。” 仿佛他这种废物,连产生“怨怼”的资格都没有。
“嗯,他很厉害。”林尘附和道,声音平淡无波。青云剑诀?万载光阴前,他见过真正一剑斩断星河、劈开混沌的绝世风采。赵乾那点微末伎俩,在他眼中,与稚童舞弄木棍并无本质区别。
苏婉并未察觉他语气中的淡漠,依旧叽叽喳喳地说着演武场的见闻,谁谁又突破了,谁谁的法宝很漂亮。林尘大多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这丫头的活泼与话痨,是这潭万年死水中,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活着”气息的微澜。
然而,就在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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