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脑中飞快地思考,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呢?说全是董云和赵拚搞的鬼?还是……别的解释……杨丰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借此大做文章?
她这个冒充的“荣干当”,能在杨丰这个老同事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吗?
时间只过去了一两个呼吸,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荣安迎视着杨丰穿透水雾的目光,脸上淡漠的面具没有一丝裂痕。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手中的茶盏又往前稳稳地递了半分,杯沿几乎要碰到杨丰胸前的官袍。那袅袅上升的热气,更加浓郁地扑向杨丰的面门。
“杨、兄……说笑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清晰的、带着质感的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她微微侧头,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地上被自己袍角盖住的位置,又瞥了一眼旁边敞开的檀木盒,里面厚厚一叠银票和那张漆园田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您比我年长,这青溪山高路远,我这不是想要您多照拂照拂吗?”
她顿了顿,挤出一丝微笑。
杨丰定定地看了过来,一双锐利的鹰眼看不清神情。
半晌,他突然笑了,把茶接了过来:“想不到荣干当首次领命出京,就学到了不少东西……”
茶一饮而尽。
首次……出京……
荣安敏锐捕捉到了有用的信息,再加上杨丰对她的态度……
她似斟酌用词,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杨兄风尘仆仆,刀锋犹带新血,想必是刚办完其他差事?这一杯热茶,刚好。”
杨丰笑了一下,露出眼尾的褶子,他看了眼瘫在地上的赵拚,又看了眼额角流着冷汗的董云,最后看向地上的那些东西。
“荣干当,看你把二位大人吓得,这里可不是汴京。”他又玩味一笑。
他深深地看了荣安一眼,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面具,直刺她内心深处隐藏的所有秘密。
荣安坦然回视,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她身后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沉沉的夜色。
几息之后,杨丰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突兀,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也别这么高踞了,提点大人是让咱们来查漆税的,其他的……可不归咱们管。”
他特意在“漆税”两个字上着重点了一下。
漆税!
荣安天光大亮。
原来如此,这杨丰可来的真是时候!
可是,漆税……她对这段历史一无所知,也根本不知道查到了什么程度,不过,总算比无头苍蝇乱飞好。
“哼!还不多谢杨干当给你们求情!”
于是,她顺水推舟 ,把事情圆了过了。
瘫在地上的赵拚犹如垂死病中惊坐起,立马腿也不抖了,眼泪也不流了,麻溜爬起来,就是一个劲地磕头:“多谢杨大人,多谢荣大人!多谢杨大人,多谢荣大人——”
一旁的董云眼里闪过一丝阴狠,很快被他掩去,随即也跪下叩谢:“下官多谢两位大人网开一面——”
杨丰摆了摆手:“大家同在朝中做事,都为大宋效力,互相帮助是应该。我和荣干当还有要事相商,你们先下去吧。”
董云和赵拚自是劫后余生,感恩戴德识相退了出去。
房里,最后一点虚张声势的热闹也迅速冷却、凝结,只下荣安和杨丰两人。
空气中还有未散尽的茶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在杨丰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也将他腰间佩刀冷硬的轮廓映在墙壁上,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荣大小姐,坐吧。”
他开口先打破了沉寂。
这是什么称呼?
荣安带着疑问顺势一坐,迎上杨丰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那目光里没有方才面对赵、董二人时的戏谑玩味,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审视猎物般的锐利,甚至还有些……厌恶?
她惊了一下。
是她看错了吗?
时间在沉默中拉长、扭曲,每一息都如同钝刀割肉。
而杨丰没有坐,他缓步踱到那张敞开的檀木盒旁,靴底踩过散落在地的几张银票,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微微俯身,两根手指随意地捻起那张写满“漆园田契”字样的纸,对着摇晃的烛火看了看,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件拙劣的赝品。
“荣大小姐,”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直刺耳膜:“几日不见,胆气比在汴京更甚啊。青溪这潭浑水里,啧啧……”
什么意思?
荣安小心斟酌辨认杨丰的每一个字眼。
杨丰抬眼看她,目光如电:“前日你传讯说在万年镇官仓盘查漆桶数目,随后便音讯全无。汴京那边风平浪静,可近日我这心里,总惴惴不安。”
荣安的心一沉,指尖在袖中瞬间掐紧。
前日?万年镇官仓?
这不会就是原身丧命她刚好穿越来的原因吧?
电光石火间,她脑中念头急转,回想杨丰进来后说的每一句话。随即,她极轻微地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傲不屑一顾,毫无忌惮迎着那审视的目光,唇线一沉,一言不发,冷漠至极。此刻,任何多余的辩解都是自曝其短。
沉默,是她唯一的盾牌。
杨丰将那漆园田契随手丢回盒中,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踱到荣安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混合着尘土、汗水和铁锈的、属于长途奔袭者的生硬气息。
他微微眯起眼,眼里带着寒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意味:“这里不是汴京,可没人护着你。收起你大小姐做派!”
他没等荣安说话,又继续说道:“这几日,我的人顺着万年镇往下游摸,在梓桐源那个鱼龙混杂的野码头上,听到些脚夫扛包时哼唱的调子,有点意思。”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江水的寒气,重重砸在荣安心上:“‘漆树哭,新安怒,弥勒踏浪来’…荣干当,你在这青溪查了这些日子,可曾听过这般‘号子’?”
“漆树哭,新安怒,弥勒踏浪来!”
荣安本来还在认真思考原身的身份来历,但听到这个口号时,如同裹挟着腥风血雨的闷雷,她猛地震了一下。有什么在脑海里闪过然后定住。
弥勒……明教……方腊!
这两日,她在县衙那积满灰尘、散发着陈腐纸张和桐油混合气味的档房里,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疯狂翻阅着一切能接触到的卷宗——青溪县舆图、水道图、漕运司历年漆税清册、巡检司船泊记录、乃至一些模糊不清的民间物料流通杂记…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地名、人名、船号、货物名目,如同汹涌的潮水,不顾一切地灌入她过目不忘的记忆深处,几乎要将她溺毙。
此刻,杨丰抛出的这句话,就像一个联网的按钮。刹那间,整个青溪县的水道网络、码头布局、军事布防、物资流向,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瞬间铺开,在她眼前清晰地、立体地、纤毫毕现地呈现出来。
新安江——这条青溪县的血脉命门,自西南向东北奔腾咆哮。江面在此地陡然开阔,足有四十至六十丈也就是差不多约一百三十至二百米,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冲刷而下的泥沙,在昏暗的光线下翻滚着沉重的黄褐色。水深在一至二丈(三至六米)之间起伏,勉强托得起那些载重二百料(约十二吨)的笨重漕船,如同巨大的水兽,在河道中缓慢蠕动。
然而,这看似平缓的江流之下,却暗藏着致命的獠牙。目光上溯,在万年镇上游不远处,便是令所有行船者闻之色变的“倒潭漩”!
枯水期的冬季,水位无情地跌落,那些潜藏在水下的狰狞暗礁便如饥饿的鬼爪,悄然探出水面,形成一片犬牙交错的死亡迷宫。湍急的水流被礁石撕扯、扭曲,卷起一个个深不见底的、疯狂旋转的漩涡,发出沉闷如巨兽低吼般的轰隆声。非有世代相传、将水性刻入骨髓的老艄公引领,寻常船只贸然闯入,顷刻间便会被这“倒潭漩”吞噬,粉身碎骨。这天然的凶险屏障,如同一道无形的铁闸,牢牢扼守着青溪通往上游的咽喉要道。
在她此刻的推演中,这险滩,正是方腊义军绝佳的伏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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