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
万千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狠狠刺在王啸云身上。惊愕、审视、贪婪、杀意、玩味……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死死钉在悬崖边缘，无所遁形。
青冥剑在他手中嗡鸣，青光流转，既是护主，亦是不屈。但这抹孤傲的剑光，在汇聚了天下顶尖豪强的封禅台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那道扑向玉璧的黑影，在王啸云吼出那一嗓子、青冥剑出鞘的瞬间，身形猛地一滞，似乎也完全没料到正主会以这种方式现身。他反应极快，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原本的目标，身形如同鬼魅般扭曲，竟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杨炎那停滞的枪芒余威，化作一道黑烟，瞬间没入下方翻涌的云海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逃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让所有人愣住。
但此刻，已无人去关心那逃遁的黑影。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了手持青冥、自曝身份的王啸云身上！
“王啸云！果然是你！”叶仲秋第一个厉声喝道，眼中杀机爆闪，“竟敢真来华山捣乱！其心可诛！”
“小子！你好大的胆子！”幽冥谷方向，一股阴冷死寂的气息锁定了他，显然是更高层的人物发声。
暗影楼的杀意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
甚至其他一些原本中立的势力，看向他的目光也充满了不善。方才那黑影袭击玉璧的举动，无疑是对天机阁、对在场所有豪强的挑衅！而王啸云此刻现身，无论他是否为主谋，都已脱不开干系！
王啸云能感觉到，至少超过十道足以瞬间将他碾碎的气息，如同泰山压顶般笼罩而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死亡的阴影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知道，自己冲动了。这一吼，虽暂时破了栽赃之计，却也将自己彻底推入了万劫不复的绝境！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祭天台之上，天机阁主周衍，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骚动和杀意。
“青冥剑主，王啸云？”
他的目光落在王啸云身上，仿佛能看透他的一切。
王啸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悸动和恐惧，抬起头，迎向那道深邃如星空的目光，咬牙道：“是俺！”
周衍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中嗡鸣不已的青冥剑，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方才之事，你可知情？”
“不知！”王啸云回答得斩钉截铁，“有人欲冒充俺，行不轨之事，栽赃陷害！俺只是不愿背这黑锅！”
“空口无凭！”叶仲秋立刻反驳，“阁主！此子来历不明，身怀异宝，更与影刹、幽冥谷等多有牵扯，行迹可疑！方才那贼子虽逃，但难保不是他的苦肉计！依我看，当立刻拿下，严加审问！”
“叶代庄主言之有理！”立刻有人附和。
场中杀机再次弥漫。
王啸云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在这些大人物面前，自己的辩解苍白无力。
然而，周衍却并未立刻下令拿人。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青冥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忽然问道：“王啸云，你可知，名器谱为何物？”
王啸云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硬着头皮道：“知道，排名天下神兵利器的榜单。”
“不然。”周衍微微摇头，“名器谱，排的不只是兵刃之利，更是持器者之心，之运，之因果。神兵有灵，择主而栖。器运更迭，关乎武林气数，天下平衡。”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青冥剑沉寂三百年重现于世，择你为主，名列第十。此非天机阁之意，实乃天道运转，气数使然。”
这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却让台下许多大佬面色微变，似乎若有所思。
周衍继续道：“然，器可载道，亦可肇祸。福兮祸之所伏。你自得此剑以来，可曾有一日安宁？南昭古洞厮杀、州府被围、藏剑山庄风波、乃至今日华山之乱……种种纷争，皆因剑起。此非你之过，却乃你之劫。”
王啸云默然。周衍所说，字字戳心，皆是事实。
“如今，”周衍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因你与青冥剑，已引动多方纷争，扰乱华山盛会，更险些损及名器谱玉璧！此乃大过！你，可知罪？”
最后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王啸云耳边！
知罪？
他有何罪？怀璧其罪吗？
但他看着周衍那平静却深不可测的眼睛，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群雄，看着那些恨不得立刻将他撕碎的仇家……他知道，今日若不“认罪”，绝无生路可言！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以后！
他猛地一咬牙，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手腕一翻，将嗡鸣的青冥剑调转，剑尖朝向自己，双手平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单膝跪地！
将剑，举过头顶！
“晚辈……知罪！”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屈辱和挣扎，却清晰无比地传开，“一切纷扰，皆因晚辈实力不济，德不配位，无法驾驭神兵，以致引来祸端，惊扰盛会！晚辈……愿交出青冥剑！只求……只求阁主与天下英雄，饶晚辈……一命！”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交剑求生？！
谁都没想到，这个之前表现得如此悍勇、甚至敢在天下豪强面前怒吼出声的少年，竟然会在此刻，选择如此彻底地低头！交出那柄引得无数人觊觎的绝世神兵！
叶仲秋、幽冥谷等人眼中闪过惊愕，随即是浓浓的贪婪和失望！他们更希望王啸云硬抗到底，然后被当场格杀，他们才好名正言顺地争夺青冥剑！如今他主动交剑，反而不好办了！
杨炎、柳青、皇甫静等顶尖人物，则目光微动，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跪地举剑的少年，似乎想看透他真正的意图。
周衍看着跪在下方，举着剑，身体微微颤抖，却将头埋得很低的王啸云，眼中那丝复杂的神色更浓了。
沉默了数息，他缓缓抬手。
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托起青冥剑，将其缓缓摄到空中。青光流淌的古剑在空中微微震颤，发出不甘的轻鸣，却无法抗拒那股力量。
周衍并未将剑收入手中，而是让其悬浮于身前。他目光扫过台下各方势力，缓缓道：“神兵有灵，自择其主。强取豪夺，非但不能得器认可，反受其咎。此剑，暂由天机阁保管，待其真正明主出现，再行择定。”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许多人瞬间升起的贪婪之火。天机阁主亲自保管，谁还敢抢？
周衍的目光再次落在王啸云身上：“你既愿交剑认罪，尚存一丝悔过之心。死罪可免。”
王啸云心中猛地一松，几乎虚脱。
但周衍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引发之纷扰，终究需有一个了结。”周衍的目光转向那面玉璧，声音变得恢弘而肃穆，“青冥剑既已离你之手，其排名，亦当作废。此乃天机阁规矩，亦是予天下人的交代。”
他抬起手，对着玉璧上那行【第十位：青冥剑·王啸云·无门无派】的金色字迹，轻轻一抹。
如同被橡皮擦去，那行刚刚浮现不久、引发了无数波澜的字迹，连同王啸云的名字，就那样一点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玉璧最下方，变得空空荡荡。
名器谱第十，除名！
全场一片寂静。
无数道目光看着那空出来的位置，又看看跪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的少年，心情复杂。
这意味着，王啸云这个名字，刚刚跻身天下顶尖行列，便又如流星般陨落，甚至可能永远成为江湖上的一个笑话。
屈辱吗？至极。
但王啸云跪在那里，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他的身体似乎因为这份巨大的屈辱而微微颤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颤抖，不是因为屈辱，而是因为……极力压抑的、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冰冷的庆幸。
成了。
虽然方式截然不同，但阿幼朵那个离谱的要求，阴差阳错地，算是完成了。
青冥剑排名，没了。
他付出的代价，是当众交出了视若生命的剑，是尊严被彻底践踏，是名字成了江湖笑谈。
但……他和林朝英，或许能活下去了。
周衍看着空空如也的玉璧底部，沉吟片刻，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传遍四方：
“名器谱第十之位，暂缺。天下神兵，能者居之。望后来者，好自为之。”
这话，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再次激起了无数人的野心和遐想。
而王啸云，已经无人关注。
他仿佛真的成了一条被抽走了骨头的癞皮狗，瘫跪在那里，失去了所有的价值。
周衍最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下山去吧。望你好自为之，莫再生事。”
说完，他袖袍一拂，不再多看王啸云一眼。那悬浮的青冥剑也随之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他袖中，消失不见。
两名玄衣卫上前，面无表情地“请”王啸云离开。
王啸云艰难地站起身，踉跄了一下，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跟着玄衣卫，在一片鄙夷、怜悯、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如同丧家之犬般，向着下山的路走去。
他的背影佝偻，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尊严，似乎都随着那柄交出去的剑，一起被碾碎，装进了他自己那破烂不堪的口袋里。
只为换取那一丝……苟活的生机。
无人知道，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没有泪水，没有绝望，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丝疯狂滋生的火焰。
剑，没了。
名，没了。
尊严，也没了。
但他，还活着。
只要还活着，就还有……以后。
他一步一步，走下神坛，走向泥泞。
华山之巅的喧嚣和荣耀，仿佛与他再无关系。
只有山风，吹过他空荡荡的剑鞘，发出呜咽般的空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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