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这座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力、令六国使臣战栗、让万千官吏趋之若鹜的帝国心脏,此刻却像一头受了致命重伤、奄奄一息的巨兽,匍匐在关中平原上,发出沉重而痛苦的喘息。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权力的馨香与秩序的威严,而是一种混合着恐惧、猜疑和末日将至的腐朽气息。
就在不久之前,这座宫殿深处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决定帝国最后时刻走向的政变。秦王(已去帝号)子婴,这位在史书中记载寥寥、几乎是被历史浪潮推到前台的嬴姓子孙,在其子及宦官韩谈等人的协助下,于斋戒之宫,以诱骗之计,成功刺杀了权倾朝野、指鹿为马的中丞相赵高!
这场干净利落的斩首行动,如同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帷幕上,撕开了一道短暂而凌厉的口子。赵高及其核心党羽(如阎乐等)被迅速肃清,咸阳宫内的魑魅魍魉为之一空。子婴随后在嬴秦宗庙告祭列祖列宗,正式即位为秦王。
然而,当胜利的短暂眩晕过去,当子婴真正坐上那曾经属于昭襄王、始皇帝的宝座(虽然此刻已摇摇欲坠)时,他所感受到的,并非君临天下的喜悦,而是如同抱起了一个滚烫的、布满裂痕、随时可能在他怀中炸得粉碎的巨型陶罐!
他接手的,是一个怎样千疮百孔、病入膏肓的烂摊子啊!
咸阳城内,人心惶惶,如同惊弓之鸟。赵高虽死,但其多年经营,余毒未清,影响力如同无形的蛛网,依旧缠绕在官场的各个角落。各级官员们面色惶惑,眼神游移,各怀心思。有人庆幸巨奸伏诛,有人担忧清算波及自身,更多的人则在冷静(或者说麻木)地观望,计算着在这帝国末日舞台上,该如何才能保全性命,乃至在新的主人面前谋得一席之地。秩序已然松弛,谣言甚嚣尘上,一种末世来临前的混乱与颓丧,正在这座帝都悄然蔓延。
而咸阳城外,形势更是危如累卵!
东面,由刘邦率领的一支起义军,已经突破了武关,驻军于霸上,距离咸阳仅一步之遥,如同蹲守在门口的饿狼,虎视眈眈!而更北方,那由巨鹿之战后威震天下的项羽所统率的诸侯联军,在收降了章邯的二十万秦军主力后,正浩浩荡荡、兼程西来!那才是真正能够摧毁一切的洪流!
内忧外患,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钳,已经死死扼住了大秦帝国最后的咽喉。
这一日,是新秦王子婴的第一次正式朝会。
昔日始皇帝时期,百官济济一堂、山呼万岁、气象万千的景象早已成了遥远的回忆。宽阔宏大的咸阳宫正殿,此刻显得异常空旷和冷清。殿内回荡着脚步的空洞回音,为数不多的几名官员稀稀拉拉地站在下方,身影在巨大的廊柱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和孤寂。
除了子婴的两个儿子和心腹韩谈侍立在一旁,下方能称得上“臣子”的,只有几位须发皆白、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老臣(多半是些早已边缘化的宗室或博士官),以及一些面色惶恐、职位低微的郎官、谒者。整个帝国的官僚体系,在胡亥、赵高的折腾下,早已崩溃殆尽,或逃或降或死,留下的,多是些无力改变什么,或者还没来得及找到出路的人。
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凉感,笼罩着整个大殿。
子婴身穿黑色的王服(已不敢用皇帝规制),端坐在王座上,他年纪不大,但眉宇间却凝聚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忧虑。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诸卿……”他刚开口,却发现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时,负责宫廷守卫的卫尉出列禀报,他的声音同样低沉,充满了无力感:“启禀大王,咸阳城内及周边,目前可调动的卫戍部队,不足……不足万人。且其中多为老弱,或因连年征战、朝廷……动荡而士气低落,军械亦多残缺……”
不足万人!而且士气低落!听到这个数字,仅存的几位老臣脸上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靠这点兵力,如何抵挡刘邦的虎狼之师?更遑论后面还有项羽的数十万大军!
一位穿着旧儒袍、须发皆白的老博士,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向前挪了几步,还未开口,已是老泪纵横,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心疾首地哭诉道:
“大王!大王啊!积重难返,积重难返啊!”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关中精锐之师,尽数丧于章邯之手,而今章邯竟降了楚贼!帝国府库,早已被二世与赵高挥霍一空,皆耗于那劳民伤财的阿房、骊山!天下民心,更是离散久矣,苦秦之严法酷吏久矣!大王虽神武,铲除巨奸赵高,然……然如今之势,如同万丈高楼将倾,独木……独木难支啊!老臣……老臣恐无力回天矣!”
这番话,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在每个人的心头。他将帝国面临的绝境赤裸裸地剖开:军事上,主力尽丧,兵力枯竭;经济上,府库空虚,民生凋敝;政治上,民心尽失,根基动摇。这已不是一个烂摊子,而是一片即将被海啸彻底淹没的废墟!
殿内一片死寂,绝望的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
子婴坐在王座上,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抓住王座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能感受到那如山般的压力,几乎要将他这具年轻的身躯压垮。他是嬴姓子孙,是孝公、昭襄王、始皇帝的的后裔,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这绵延数百年的基业,在自己手中彻底覆灭吗?
不!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能放弃!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有力,尽管那力量在现实的绝境面前显得如此微弱:
“老博士所言,俱是实情。然,嬴秦立国数百年,非一日之功。今日虽危,亦非全然无路!”
他目光扫过下方寥寥无几的臣子,开始下达他作为秦王的第一批,也可能是最后一批命令:
“第一,立刻清查府库,无论还剩多少金帛钱粮,悉数取出,犒赏城中戍卫将士及所有官吏!务必让将士们知道,朝廷……王室未曾忘记他们!眼下,稳定人心,是第一要务!”(他知道府库可能早已被赵高掏空,但哪怕只剩下一把粟米,也要拿出来,这是态度!)
“第二,派出使者,持本王诏令,火速前往关中各地尚未失守的城邑,尤其是那些仍有驻军的要地,晓谕他们赵高已除,令他们即刻派兵前来咸阳勤王!告诉他们,嬴秦宗庙在此,社稷存亡,在此一举!”(尽管他知道,在如今形势下,还有多少人会响应这勤王诏令,实在是个未知数,但这是他必须做的尝试。)
“第三,”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秦法严苛,久为民病。着令……着令相关官吏,即刻商议,简化律法中最扰民、最急迫之条款,尤其是徭役、连坐等法,可暂缓或酌情减免……以期,能稍挽关中民心。”
他知道,这些措施,在帝国这艘沉船面前,如同用木勺舀水,可能为时已晚,可能毫无作用。简化秦法?在敌人兵临城下之时?听起来像个讽刺的笑话。但他必须做出姿态,哪怕只能挽回一个百姓的心,哪怕只能让一个士卒在守城时多一分力气,他也必须去做!
这是他作为嬴姓子孙,在帝国覆灭前,必须尽的最后努力,必须坚守的最后责任与尊严。
命令下达了,几位老臣和郎官们领命而去,他们的脚步依旧沉重,眼神依旧迷茫,但至少,这位新即位的年轻秦王,没有像胡亥那样彻底放弃,他还在挣扎,还在试图做点什么。
子婴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王座上,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殿门,斜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孤独的影子。他看着这曾经无比辉煌、如今却冷清破败的宫殿,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成为大秦帝国的末代君主,但他决心,不要像胡亥那样昏聩亡国,他要站着,有尊严地,为这个曾经伟大的帝国,划上最终的句点。
然而,他派出的使者,能带回希望吗?关中的那些城邑,还会听从咸阳的号令吗?那简化法律的尝试,在帝国崩塌的轰然巨响中,又能激起多大的回响?
答案,似乎早已在风中飘荡,带着令人绝望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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