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裹挟着沙砾的糙意与苦寒的余威，吹拂了整整十五年，终于在这一日，于皇城巍峨的朱雀门前，悻悻止息。
萧彻静立于冰冷的石阶之下，身影被高耸的朱红门扉衬得格外孤直。身上那件由邻国依“皇子规格”精心缝制、却早已在岁月风霜中洗得发白、甚至边缘磨损露出经纬的锦袍，在周遭宫人流光溢彩的宦服与宫装映照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恍如一块强行缀于华美绸缎之上的、来自异域的灰暗补丁。他体内那在十五年绝望与匮乏中本能觉醒的“混沌吞噬境”，此刻正如同蛰伏的凶兽，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死死禁锢在丹田深处。一丝渴望“吞噬”周围鲜活生命力的躁动，被他强行压下——他怕这“异类”的能力会暴露自己，彻底断绝那微乎其微的、回归“家”的最后希望。
引路的内侍太监拖着尖细绵长的尾音，似要划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七殿下——陛下已在御书房等候多时了，您且快着些吧。”
那一声“殿下”，叫得虚浮飘忽，比北境看守啐在他脸上、骂他“卑贱质子”时，还要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敷衍。一股被轻视、被当作“养料”般评估的屈辱感，猛地冲撞着禁锢“混沌吞噬境”的心神壁垒，萧彻的指尖微微一颤。
萧彻微垂眼帘，目光落在靴底。那里，牢牢沾染着来自遥远边境的尘土与草屑——那是他一步步丈量山河、从屈辱和挣扎中踏回来的印记，此刻，正被皇城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板，无声而贪婪地吞噬、抹去。他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腹摩挲着一枚被岁月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狼牙。那是北境一位濒死的老猎户塞进他手心的，气息微弱却坚定地说：“娃儿，拿着……能挡灾。”狼牙上传来的微弱却坚实的触感，像一道镇符，帮助他稳固着几欲沸腾的混沌气。这枚狼牙，是他在北境未曾主动吞噬他人、仅靠狩猎与自然交换而存活下来的证明，也是他心中尚存人性温暖的象征。
御书房内，龙涎香与陈年檀木的气息交织缭绕，沉郁而压迫。大曜皇帝萧鸿端坐于龙椅之上，隔着半丈之遥，目光如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疑有瑕疵的旧物般，打量着阶下的儿子。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唯有帝王权衡利弊的深沉。“回来了？”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萧彻依着在北境学会的、最标准不过的礼仪，撩袍跪拜，动作一丝不苟：“是。儿臣萧彻，参见父皇。”
然而，这份在生死边缘练就的恭谨，却被萧鸿一道微蹙的眉头打断：“没规矩！离宫十五年，连皇家最基本的礼仪都忘干净了？”
喉头像是被什么硬物哽住，萧彻生生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那被压抑的“混沌吞噬境”感应到他心神的剧烈波动，竟不受控制地逸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灰色气流，如游丝般悄然探向龙案上那方价值连城的暖玉镇纸——玉器温润的灵性，对此刻身心俱寒的萧彻而言，是致命的诱惑。 他猛地一惊，强行切断那丝联系，暖玉的光泽似乎黯淡了微不可察的一瞬。十五年里，他学的是如何在凛冽刀光和恶意环伺中磕头保命，学的是察言观色、忍辱负重，唯独没人教他，该如何对着这金光璀璨的龙椅，演绎出恰到好处的、属于“皇子”的优雅姿态。
“北境苦寒，这些年，委屈你了。”萧鸿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些，但话锋随即一转，似不经意，却重若千钧，“太子前几日向朕提及，说你在北境……似乎学了些不太入流的、旁门左道的功夫？”
萧彻猛地抬起头，视线第一次直直撞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眼。这一瞬的情绪冲击，几乎让他对“混沌吞噬境”的禁锢彻底崩裂！一股源自本能的、想要吞噬掉这充满审视与恶意目光的暴戾冲动，汹涌而上。他的眼底，极深处似乎有混沌的灰色旋涡一闪而逝。他在北境为了活下去，确实曾偷学过看守们粗野却实用的搏杀术，在泥泞与血污中翻滚摸索。可这话从父皇口中如此轻描淡写地问出，不像关怀，更像一把早已备好、淬着寒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他最敏感的神经。这不是询问，是敲打。
“儿臣……只是为了活命，不得已而为之。”他声音低沉，尽力维持着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与体内那头渴望破笼而出的凶兽搏斗。
“皇家子弟，当以诗书礼义立身，舞刀弄枪，成何体统？”萧鸿不耐地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件碍眼的尘埃，“下去吧。内务府自会为你安排住处。记住，安分些，莫要给朕……给朝廷惹麻烦。”
没有问他十五年是如何熬过那些饥寒交迫、担惊受怕的日夜，没有问他身上是否还带着旧伤，甚至没有容他起身，让他能看清这位十五年未见的父亲，如今眼角添了几道皱纹，鬓边又染了多少风霜。
萧彻依言叩首，额际触及冰凉的金砖，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儿臣，遵旨。”在额头触地的瞬间，一丝无人能察的混沌气，悄无声息地渗入金砖，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土地深处蕴含的、微薄却真实的龙脉地气，如同久旱的沙地吮吸着微不足道的露水——这是他被逼到绝境时，身体本能的自救。
退出御书房，廊下的风似乎比来时更刺骨了些。途经一处嶙峋假山，隐约听见后面传来压低的窃语：“……听说了吗？这位七殿下，在北境可是跟野狗抢过食的……”“嘘！慎言！太子殿下早有吩咐，让他‘安安分分’地待着……”
萧彻脚步未停，甚至连侧目都无，仿佛未曾听闻。只是那袖中攥着狼牙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彻底泛白。然而这一次，狼牙的触感不再能带来慰藉，反而像在嘲笑他试图维持“人性”的可笑努力。他能清晰地“听”到假山后那两个宫人蓬勃的生命气息，如同黑暗中最诱人的烛火，引诱着他去“吞噬”，去填补方才在御书房消耗的心力与尊严。他死死压制着这股冲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坚硬的触感硌着掌心，传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痛感，提醒着他，脚下的路，远比这皇城的青石板更要冰冷崎岖。而他所拥有的，不再是希望，只剩下这具被视为“异类”的身体，和这腔不容于世的、名为“吞噬”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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